第七十章沙袋数目

晨雾漫过新砌的砖墙时,苏甜甜正对着缺角的梳妆镜编辫子。

褪色的红头绳在指间缠绕,忽然想起去年立冬——那天她裹着徐嘉敏"不小心"泼湿的棉被发抖,是林自成默不作声递来这根红绳,说是系在手腕能活血脉。

如今绳结处磨出的毛边,倒像浸透了三百多个日夜的风霜。

"苏姐!"赵河举着铁皮饭盒撞进来,军挎包带子斜勒在褪色的海魂衫上——这衣裳还是去年他用二十斤粮票跟吴家博换的。

饭盒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面,苏甜甜瞥见他手背新增的烫伤,形状像极了她藤条箱上的竹篾纹路。

晒谷场新扎的草垛旁,林自成正在检修脱粒机。他挽起的袖口下,那道新月形疤痕泛着淡粉色,与苏甜甜昨夜敷药时撕下的纱布边缘严丝合缝。

吴家博晃着搪瓷缸凑近,海魂衫第三颗纽扣缺了线脚——正是暴雨夜被麻绳抽中的位置。

他故意用缸子碰了碰林自成的水壶:"老林这苏联货就是金贵,不像咱们......"

"小心!"苏甜甜的惊叫和金属撞击声同时炸响。

脱粒机齿轮突然卡住的瞬间,林自成手背青筋暴起,旧伤疤被铁皮划出新鲜血珠。

赵河冲上去扳制动阀时,腰间电工刀的红穗子扫过苏甜甜的补丁裤——正是去年她熬夜绣的"安全生产"字样。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层薄灰,苏甜甜的指尖在月白色布料上烙出汗印。

蝉鸣声从窗外梧桐树里漏进来,混着吴家博搪瓷缸磕碰柜台的声响——他倚在酱油缸边己有一刻钟,海魂衫腋下的汗渍晕成深蓝的云。

"同志,要几尺?"售货员小张的圆珠笔在账本上点出墨点。

苏甜甜摸出贴身粮票时,瞥见布匹标签上的"涤纶65%",突然想起林自成军装内衬的混纺比例。

蝉声骤然拔高,她惊觉自己竟将确良布纹路与他后背伤疤走向作比。

吴家博忽然探身过来,带着腌蒜头的酸气:"这色儿衬你。"他指尖擦过布料的瞬间,苏甜甜看见他小指沾着黑机油——昨夜脱粒机轴承的润滑脂就是这个颜色。

柜台下的阴影里,他的胶鞋正碾着只蝉尸,薄翅在鞋底裂成两片水晶。

"叮铃——"

门帘上的铜铃炸响,赵河裹着热浪冲进来,汗湿的海魂衫紧贴后背的"安全生产"绣字。

他扬着电报的手在发抖,军用信笺的靛蓝衬得指甲缝里的血痂愈发鲜红:"老林......老林要调去三线!"

苏甜甜手一抖,布匹滚落柜台。月白色在水泥地上铺成银河,倒映出吴家博得逞的笑。

他弯腰捡布的姿势像极春耕时拾穗,后颈露出三道新鲜抓痕——陈大花昨夜在女宿舍门口逮到的黑影,果然是他。

蝉尸在鞋底发出最后的爆裂声。

赵河突然抢过布匹,电工刀的红穗子扫过苏甜甜手腕:"我去找陈婶改调令!"刀尖挑开的线头里,苏甜甜看见布纹间藏着"特供"暗印,和粮票边缘的水印形成诡异的重影。

窗外忽然飘来槐花香,混着柴油味。林自成的苏联水壶不知何时摆在柜台角,壶身倒影中,吴家博正将苏甜甜掉落的一根头发缠在手指上。

当小张打算盘的声音响起时,苏甜甜终于看清账本某页的墨迹——正是暴雨夜丢失的沙袋数目。

供销社的空气突然凝固。算盘珠撞在檀木框上的脆响,将苏甜甜的视线钉在账本第三页——七月十六日,暴雨前夜,十二个沙袋的入库记录被墨迹洇成了乌云。

吴家博的呼吸喷在她耳后:"三线建设光荣啊,苏妹妹该替林知青高兴。"他缠绕发丝的手指泛着青白,像蜘蛛攥着新结的网。

林自成的军用水壶突然倾倒,暗红的枸杞茶在柜台上蜿蜒成血线。

苏甜甜看着茶水漫过"特供"暗印,布料上的经纬突然扭曲成晒谷场防汛图——那夜失踪的沙袋,本该填在泄洪渠弯道处。

"等等!"她按住赵河抽刀的手,补丁裤上的"安全生产"绣字擦过确良布料,"吴会计,上个月防汛演练,你领的劳保手套是帆布加厚的吧?"

小张的圆珠笔尖在账本戳出黑洞。

吴家博后退时撞翻酱油缸,褐色液体淹没了鞋底的蝉尸,黑机油从指缝滴落,在酱油里开出毒花。

门外传来柴油机的轰鸣,林自成逆光站在供销社门口,苏联水壶的金属反光刺破昏暗。

他袖口的新血珠滴在门槛上,与枸杞茶汇成奇异的花。

"十二个沙袋。"他举起缠着红绳的手腕,磨破的绳结里掉出半片齿轮,"埋在知青点后墙的,是十三个。"

赵河的电工刀突然转向吴家博:"昨夜女宿舍窗台的黑油印,是你那双回力鞋!"刀尖挑开的海魂衫下,三道抓痕正渗出组织液。

蝉鸣声戛然而止。

徐嘉敏举着煤油灯从库房转出,灯影里晃着半截麻绳——正是暴雨夜抽掉纽扣的那根。

她脚边的阴影中,十二个空沙袋正吐出潮湿的叹息。

煤油灯芯爆出个灯花,徐嘉敏的影子在墙上胀成巨人。

她腕间的银镯子叮当撞在酱油缸沿,苏甜甜突然认出这是去年洪灾时从公社会计室失踪的那只——当时装着救济款的铁皮箱就泡在浑水里。

"十三个沙袋?"吴家博的笑声像生锈的轴承,"林技术员记岔了吧?"他沾着黑机油的指甲抠进柜台裂缝,带出几缕暗红色纤维——正是防汛演练时失踪的帆布手套线头。

林自成的水壶突然滚到苏甜甜脚边,枸杞茶在砖地上画出蜿蜒的河。

她弯腰时瞥见壶底的反光,倒映着库房深处摞成金字塔的沙袋——最顶上那个裂着口子,露出半截麻绳。

赵河的电工刀突然横在吴家博喉头:"防汛图是你改的!泄洪渠弯道少填三个沙袋,那夜水位才会漫过警戒线!"刀尖的红穗子拂过徐嘉敏的煤油灯,燎焦的味道混着柴油味在供销社炸开。

苏甜甜的指尖触到水壶内壁的刻痕——那是林自成用齿轮碎片划的防汛图。

她突然拽过确良布料,月白色在油污里洇出弯道标记:"那夜你冒雨改的图纸,帆布手套浸了柴油,烧起来才在窗台留下黑印!"

吴家博的海魂衫突然崩开第西颗纽扣,露出锁骨下的烫伤——形状与晒谷场脱粒机的安全阀完全一致。

徐嘉敏的麻绳套上他脖颈时,苏联水壶突然发出尖啸,沸腾的枸杞茶喷溅在账本上。

"西月十六日..."小张的圆珠笔在晕开的墨迹里颤抖,"吴会计领了十三副手套..."

林自成袖口的血珠滴在确良布上,绽开的血花正吻合防汛图的缺口。

赵河突然掀开吴家博的胶鞋底,防滑纹里嵌着的碎玻璃——正是女宿舍被打碎的窗玻璃残渣。

蝉尸在酱油里浮沉,薄翅上的纹路突然与苏甜甜藤条箱的竹篾重合。

她想起暴雨夜箱底的潮痕,原来不是渗雨,是吴家博翻找林自成技术手册时滴落的柴油。

"沙袋里装的是公社粮种。"林自成的声音像淬火的钢,"你偷梁换柱卖给黑市,防汛时自然要制造缺口..."

徐嘉敏的麻绳猛地收紧,吴家博脖颈暴起青筋:"你门不敢..."他指尖的黑机油突然甩向煤油灯,火焰轰地窜上房梁。

苏甜甜抡起苏联水壶砸向酱油缸,枸杞茶与酱油汇成的暗流扑灭火苗。

赵河的电工刀挑开库房门帘,十三只沙袋正吐出金黄的稻谷——掺着黑市粮票的秕子。

晒谷场的脱粒机突然轰鸣,盖过了吴家博的惨叫。

林自成缠着红绳的手腕举起半片齿轮,阳光从供销社天窗斜劈而下,将徐嘉敏腕间的银镯熔成一道闪电。

三个月后,苏甜甜对着新砌的防汛墙编辫子。褪色的红头绳系着枚齿轮,在晨雾里泛着钢蓝的光。

河对岸的三线工地传来爆破声,冲击波惊起群鸟,掠过赵河后背崭新的"安全生产"绣字——这次用的是林自成带来的特供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