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兴安岭笼罩在薄雾中,通勤小火车"哐当哐当"驶过铁轨,冉卫东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热气在窗上凝成白霜。
远处连绵的雪岭像沉睡的巨兽,针叶林披着厚厚的雪袄,在朝阳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东子,看啥呢?"谭德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前面拐过去就到三号工段了。"
冉卫东收回目光,摸了摸怀里揣着的《林木采伐技术手册》。
这是他昨晚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书页己经泛黄,边角还留着父亲当年做的笔记。
他深吸一口气,林场特有的松木清香混着煤烟味钻进鼻腔。
火车"呜——"地长鸣一声,缓缓停在一排红砖房前。
几个裹着棉大衣的工人正蹲在站台边抽烟,见火车到站,纷纷站起来跺脚取暖。
"老谭!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技术员?"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迎上来,狐疑地打量着冉卫东,"细皮嫩肉的,能扛得住咱这儿的活计?"
谭德旺哈哈大笑,拍着冉卫东的肩膀:"老刘你可别以貌取人,东子他爹当年可是咱林场最好的采伐工。这小子从小在林子里摸爬滚打,论眼力见儿不比你们这些老把式差!"
冉卫东腼腆地笑笑,从兜里掏出两包"大前门":"刘叔,以后请您多指教。"
这烟是他特意用自己攒下来的钱买的,揣在怀里还带着体温。
老刘眼睛一亮,接过烟时粗糙的手指在冉卫东掌心刮过,像树皮般扎人。
"行啊小子,上道!"他转身朝工棚里吼了一嗓子:"都出来见见新来的技术员!"
十几个工人呼啦啦围上来,有人递来搪瓷缸装的烈酒,有人往他怀里塞烤得焦香的松子。
冉卫东被烟酒气熏得眼眶发热,恍惚间仿佛看见父亲当年也是这样被工友们簇拥着。
"开工了!"老刘突然吹响哨子,"今天去17林班,东子你跟紧我!"
拖拉机拖着爬犁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车辙。
冉卫东坐在木料堆上,看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落叶松林。
这些树都有合抱粗,树皮皲裂如龙鳞,枝丫间挂着晶莹的树挂。
"到了!"老刘跳下爬犁,指着前方一片标着红漆记号的林子,"就这片,去年冬伐剩的桦木杆子,今天都得清出去。"
冉卫东正要往林子里走,突然被老刘拽住。
老伐木工眯起眼睛,指着二十步外一棵歪脖子柞树:"瞅见没?那树腰上的疤瘌眼。"
阳光斜斜照在树干上,一个盆口大的树洞黑黢黢的,洞口结着蛛网般的冰晶。
冉卫东心头一跳,这冰晶分明是呼吸凝结的霜花!
他悄悄比了个手势:"天仓子?"
老刘凝重地点头,压低声音:"黑瞎子蹲仓呢。看洞口的霜花厚度,怕是头大家伙。"
工人们默契地散开,油锯声、斧头声都轻了下来。
中午吃饭时,冉卫东蹲在火堆旁烤馒头,老刘凑过来递给他一搪瓷缸烧刀子:"咋样,头天上班就碰上硬茬子,怕不?"
烈酒顺着喉咙烧进胃里,冉卫东抹了把嘴:"刘叔,我爹说过,黑瞎子蹲仓时最温顺。再说现在政策允许..."
他眨眨眼,"为民除害嘛。"
老刘哈哈大笑,喷出的白气糊了满脸:"你小子!"
他环顾西周,声音压得更低:"下班别急着走,我带几个老伙计帮你。记着,这事儿得上报说是自卫。"
夕阳西沉时,林场通勤车"哐当哐当"开走了。
冉卫东和五个老工人留在工棚里,老刘正往双管猎枪里压子弹,铁弹壳碰撞声清脆悦耳。
"东子,你拿这个。"
老刘递来一根碗口粗的柞木棍,棍头缠着浸了煤油的破布,"待会儿我开枪惊它出来,你就往火把上浇这个。"
他拍拍腰间挂的军用水壶,里面煤油晃荡作响。
六个人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往林子里摸。
暮色中的森林像巨兽的腹腔,树影幢幢。
那棵歪脖子柞树静静矗立在月光下,树洞像只独眼冷冷俯视众人。
"准备!"老刘半跪在三十步外,枪管架在树杈上。
冉卫东握紧火把,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霰弹在树洞旁炸开,木屑纷飞。
树洞里传来闷雷般的低吼。
冉卫东刚点燃火把,就见一团黑影炮弹般从树洞射出!
那黑熊足有三百斤重,胸前月牙白毛沾着树渣,后颈的枪伤汩汩冒血。
它人立而起时,阴影能把两个成年汉子完全罩住。
"散开!"老刘的吼声被第二声枪响淹没。
黑熊吃痛,发狂般扑向最近的工人。
冉卫东一个箭步冲上前,火把在雪地上划出耀眼的弧线。
煤油"哗"地淋在火焰上,"轰"地爆起一人高的火墙!
黑熊被热浪逼得倒退两步,突然转身朝冉卫东扑来。
腥风扑面瞬间,他本能地抡起柞木棍砸向熊鼻——这是父亲教他的:黑瞎子全身铜皮铁骨,唯独鼻子是要害。
"咔嚓"一声脆响,木棍断成两截。
黑熊哀嚎着摇头晃脑,涎水混着血沫甩在雪地上。
冉卫东踉跄后退,后腰撞上硬物——是那棵歪脖子柞树!
黑熊人立而起,阴影完全笼罩了他...
"东子!"老刘的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冉卫东摸到腰间冰冷的铁器——是那把父亲留下的猎刀!
黑熊扑下来的刹那,他猛地侧身,猎刀自下而上捅进熊腋。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浇了他满头满脸。
黑熊轰然倒地,砸起一片雪雾。
冉卫东瘫坐在树根旁,才发现棉袄右袖被熊爪撕开三道口子,棉花像柳絮般飘出来。
老刘冲过来时,他正盯着熊尸发呆——月光下,黑玻璃珠般的熊眼里映着跳动的火把光。
"好小子!"老刘一把将他拽起来,声音发颤,"这一刀够刁钻,正中心窝子!"
工人们围上来,有人往他嘴里塞了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夜色里微微发抖。
回工棚的路上,冉卫东落在最后。
他摸出怀里染血的技术手册,借着月光看父亲当年在扉页写的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现在这行字旁边沾了滴熊血,像枚小小的印章。
第二天清晨,林场十六场站的书记看着熊尸首咂嘴:"这大家伙看起来应该是祸害了不少林子,你们这是立功了!"
他拍拍冉卫东肩膀,"熊胆归你们,熊掌得上交,熊皮..."
他眨眨眼,"就给你这个新来的技术员当褥子吧。"
老刘挤眉弄眼地凑过来:"东子,胆我给你留着呢,等开春价更高。"
他忽然压低声音,"昨晚那刀法...跟谁学的?"
冉卫东望向远处雾霭中的山峦,父亲坟头的青松应该还覆着雪。
"家传的。"他轻声说,感觉怀里手册上的血渍微微发烫。
通勤车鸣笛时,冉卫东把熊皮卷好塞进行李架。
车窗外,17林班的落叶松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那棵歪脖子柞树的树洞空空如也,像只永远闭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