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晚辈想在寿安县城,办一家医塾

喻石榴并非刻意在此等候喻商枝, 而是今日又被派来这边侍候。

因此当温野菜担心喻商枝而问起时,她还特地去打听了一通。

得知是韦二娘子出了事,请了陶南吕和喻商枝一道去看诊。

她是生养过的人, 见温野菜惴惴不安的同时还要看孩子,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便上前帮了把手,第一次抱到了小年年。

香香软软的一小只,长足了两个爹爹的优点, 尤其是一双眼睛, 特别像他们喻家人。

所以当这会儿再见到喻商枝时, 喻石榴已然觉得,她只要知道小弟过得好好的, 娶了夫郎,生了娃娃,开了医馆, 立了功勋,得了知府赏识,未来必定一生安稳顺遂……

就足够了。

是否相认,并不重要。

喻商枝眼看喻石榴提着灯笼,上前施了一礼。

“奴婢见过郎君, 先前得了喻夫郎的吩咐,将西边的房间洒扫出来, 换了新的被褥,也备了热水, 请郎君进去歇息。”

对于温野菜提前的准备, 喻商枝并不意外。

他家阿野知晓他的习惯, 回来晚了, 定然是不会进屋吵孩子醒的。

若眼前的人不是喻石榴,他已经抬腿往里走,恨不得倒头就睡了。

可面前的人赫然完全是仆从对待东家贵客的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倒让他拿不准对方的意思了。

他有心说点什么,但一来胃里不舒服,二来头脑也昏涨,最终也只得客气地回了一句“有劳”。

喻石榴即刻唤来另外两个小丫鬟一道,进屋点了灯,又送来热水和浣洗用具,便鱼贯着退了出去。

喻商枝望着阖上的门,浅叹了口气。

……

一夜长眠,醒来时日头高起,怎么看都是要到巳时的光景。

没想到自己一下子睡到这个时辰,居然都没人来叫他起床。

喻商枝赶紧起身穿衣。

陶南吕配的良附丸是顶好的,昨夜服下后躺了一会儿胃疼就已消退了,不过睡眠不足的后果犹在。

他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出门时与对面屋子的夫郎打了个照面,后者忙抱着孩子走过来。

喻商枝用长出青胡茬的下巴蹭了一下年年,惨遭小哥儿的无情拒绝。

这场景看得温野菜笑了笑,笑过之后目光里却是心疼更多。

“我昨晚听见你回来的动静,本想出来,又怕这崽子被吵醒。我听说……”

他打量周围,见韦府的人都不在附近,才道:“我听说韦二娘子昨日差点不好了,可把我吓坏了。”

说实话,对于郎中来说,给贵人瞧病才是最令人忧心的。

看好了,得青眼,得赏赐,若是看不好,可就保不准下场如何了。

就算韦景林不是那等苛责之辈,又有陶南吕做保,但总归是亲生的幺女,谁又能保证人在情急之下,不会拿喻商枝这么个非亲非故的小郎中撒气?

人家可是朝廷四品大员,他们不过是平头小百姓。

喻商枝安慰他道:“已无大碍了,昨晚我和陶前辈轮番守着,后来他过去,我便回来了。”

温野菜松了口气。

“我想也是,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不会到这个时辰都没人来寻你。”

说罢又道:“你去洗漱,我命人送早食来。”

片刻之后,两人得了闲暇,坐在一起吃东西。

温野菜已吃过了,不过不妨碍他陪着喻商枝再吃一些。

年年自己躺在婴儿车里看风车,今天风不大,风车也没转,他倒还是看得认真。

“韦府的饭食做得当真是精细,你就看一顿早食,人家有多少花样。”温野菜给喻商枝夹了个金丝卷,“你尝尝这个,属实耗费工夫。”

金丝卷吃起来其实和馒头花卷之流没什么区别,只是外面一层面皮,里面则是细丝状的发面芯子。

吃着吃着,就说起来昨日聊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题。

还有昨夜在院中提灯的喻石榴。

温野菜道:“我和她聊了两回,也向府里其余的人浅打听了一句,都说石榴姐人好,勤快。道是明明以她的伶俐,足以去主家面前当个一二等的丫鬟,一个月拿四五两银子,奈何一是进府时年纪大了,不是那等打小跟在主子身边的,主家就没那么放心、肯用,二来是原本有一副好容貌,奈何后天毁了,就只能在后院做些杂事。”

温野菜打听这些,也不是为了探听什么,实在是原先那个喻铁牛的品性着实不怎么样。

喻商枝有意为了报恩,替喻铁牛认回这个姐姐,帮上一把,也得先看看这人值不值得。

若是为此被那德行有亏的人缠上,岂不是自找麻烦了。

喻商枝舀粥的动作一顿。

“毁了容貌?”

温野菜唏嘘道:“具体的她大约也没跟太多人讲过,只说是早些年逃荒路上受的伤。原本韦府也不肯要她,后来是看了她有一手不错的女红手艺,又有在府里做了好些年的一个婆子作保,才破了例。”

喻商枝把泛着米香的白粥咽下肚。

“我想还是要把这事说开的,到底骨血相连,何必给人留那一辈子的遗憾。”

温野菜应道:“这事上我赞成,既如此……咱们回头不妨寻个契机,只是关于过往记忆,你怕是要想个解释。”

喻商枝忖了忖道:“这事也不难,那时候姐弟两个都还小,就说受了伤忘了些事情,也就圆过去了。”

二人成亲以来,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

彼此宽慰,互出主意。

事情说定,心头也松快。

早食用罢,温野菜主动提出要帮喻商枝刮胡子。

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审美一致,觉得满下巴青胡茬不仅不好看,还扎手得很。

磨光的刀片沾了水,喻商枝坐在阳光明朗处,任由温野菜在自己脸上施为。

轻软微凉的指腹时不时地掠过面颊,时而响起“抬头”“往左偏点”之类的指令。

喻商枝乖乖照做,眼眸在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褐。

温野菜冷不丁和他对视,被这对眸子蛊得险些手滑。

好在他及时稳住,没在喻商枝白皙的脸上留个口子。

“跑神了?”

喻商枝向上抬眼,长长的睫毛投出一圈淡影。

温野菜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只觉得耳廓被太阳晒得发烫。

“是看得太入神了。”

他素来不是脸皮薄的小哥儿,一瞬的惊惶也是担心伤了喻商枝,过后就只余心尖的一点荡漾。

“想起从前你我去镇上摆摊,你被认成我的夫郎,最初那会儿,村里也总有人说你生得比哥儿还俊。”

温野菜说着说着笑起来,过后自得地抬抬唇角,手上的动作倒是认真地没停。

“我当时就想,这么俊的郎君,不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喻商枝故作怅惘。

“是啊,孩子都生了,跑也跑不掉。”

胡茬刮得差不多,温野菜小心拿布揩去,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喻商枝的脸,故作恶声恶气道:“你还想跑?这么俊的小郎君,就该被我拴在家里,再生两个俊俏娃娃。”

喻商枝实在忍不住笑,把人拽到怀里。

温野菜顺势坐在喻商枝的腿上,双手环过脖颈,交换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

温存的时光短暂,在别人家的府上,二人克制得很,生怕擦枪走火。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通传,说是老爷和主夫请喻商枝过去。

喻商枝推测,多半是韦如墨死里逃生,也该谈谈接下来如何诊治。

他整了整衣裳,带上自己的药箱,去的路上,恰与陶南吕相遇。

“我早上才从如墨那孩子的房里离开,脉象平稳,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韦兄夫夫两个熬了一夜,本想请你过去,我说你昨晚就身体不适,帮你推了。”

说罢打量喻商枝一眼笑道:“看来昨夜歇息得不错。”

喻商枝赧然。

“晚辈醒来发现日上三竿,惭愧得紧。”

陶南吕“嗐”了一声道:“这有何妨,郎中是替人看诊的,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百病不侵。”

之后又忍不住关切道:“说来,你昨日提及自己曾中过类似的毒物,我为你把脉,观你体质并不算多么康健,可与昔日中过毒有关?”

喻商枝未曾隐瞒,只是将原主荒唐的行事推给模糊的意外,继而道:“晚辈命大,倒是未有性命之忧,倒是目盲了一阵子,后来余毒清除,也便好了,至于身子骨……确实是弱了些。”

陶南吕轻轻颔首。

“你之前刚大病了一场,是该好好休息,这年轻时若是落下了病根,老了就受罪,道理你该清楚。你若信老夫,回头我替你好好把个脉,开个调养的方子,过去在太医院时,这等事可是我等最擅长的。”

那些个宫里的贵人养尊处优,大毛病是没有的,不过春夏秋冬都各有各的养生方子,所以太医最擅此道。

喻商枝应下,道了声“晚辈受教”,随后没几步,两人已到了地方。

韦如墨所中之毒得解,喻商枝功不可没。

面见过韦景林夫夫后,韦景林更是直言要好生感谢喻商枝。

“但凡是本官能办到的,你尽可提出。”

能得堂堂知府如此诚意满满的一句话,任谁都要好生思索一般。

功名利禄,随意点选一个,只要不有违本朝律法,以韦景林的地位与权势,怕是都能办到。

可喻商枝沉思半晌,却只说了一件事。

“回大人的话,晚辈想在寿安县城,办一家医塾。”

本朝不限民间士子办学,哪怕只是个小小童生,只需在官府处交上几十文钱拿一份文书,便可开起私塾。

但喻商枝乃是农籍,现为商户,并无功名,按如今的律例,他是没有办学资格的。

本来喻商枝还未将此事提上日程,不过既然这会儿有摆在面前,求得韦景林许可的机会,他自不会放过。

“医塾?此为何意?”

韦景林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想法。

一旁的陶南吕却问道:“可是类似京中太医院的新医学馆?”

喻商枝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许多具体规制,片刻后听陶南吕的解释,才知道现今的太医院,有类似定点培训机构的存在。

不过此学馆并不公开招收学子,入内学习者,大都来自太医院现有官员的举荐。

要知道学医之人,本就是身负家学渊源的居多,太医院中的太医,几乎无一例外,出自杏林世家。

学子入学后,以《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医书为教材,每年考评一次。

合格者可入候补名录,若太医院中有空缺之位,便奏咨补用。

喻商枝听罢后表示,是,也不是。

“晚辈想办的医塾,的确同样只教授行医之道,但只收乡野贫家子弟,束脩不取分文,唯一的要求便是这些学生通过考核,出师之后,需回馈乡里。”

只收贫苦人家的孩子,还不收束脩,听前半截,韦景林只当喻商枝是想做些善事,再往后听,身形却是不由自主地坐正了。

他自己也是耕读世家出身,虽说南方鱼米之乡的村落,比起北地这边要富庶不少,但山村就是山村,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城镇。

试问哪个村户人家,没有尝过家人生病,要走好几里甚至十几里路,才能请来一个草医郎中的事。

而这些草医郎中的医书往往也算不得高明,除却普通的病症,稍微棘手一些的,他们便会摆手说治不了,让病患去城里找郎中。

村户人又有几个舍得从自家辛辛苦苦攒的口粮钱里,瞥出一部分抓药看病,故而好些人只能硬撑、苦熬,最后逃不过一个死。

像是城里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太太,不少能活到花甲乃至古稀之年的,而在村子里,过了五十便算是老人,往往已是一身病痛。

“你的意思可否是想为乡野山村,培养出更多医术可靠的郎中?”

喻商枝颔首。

“晚辈正有此意。”

说罢他又道:“不知大人是否想过,譬如北地疫病,现今看来,应当是起于乡野,若是乡村之中,能有足够多水平过得去的郎中,或许早就将这疫病遏制于萌芽之中,就算是遏制不住,也会早早上报官府,寻求帮助,而不是任由疫病横行,由北至南,危害甚广了。”

喻商枝此处借鉴的,其实是上一世六七十年代时,推广过的“赤脚郎中”制度。

这些赤脚郎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亦农亦医,农忙时他们照旧下地插秧割麦、施肥灌溉,农闲时则游走乡村,行医施药。

在行医之前,他们只接受过短期的医疗培训,条件受限,确实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可是却可以为产妇接生,以及将相关的卫生、医疗意识由上至下的传播出去。

多亏了这批有百万之数的赤脚医生,那个年代的乡村中,新生儿的死亡率大幅度下降,许多传染病从此销声匿迹,极大提高了老百姓们的生存质量。

喻商枝来到此间,从乡野草医做起,最是对这一点感同身受。

他的一席话,显然戳中了韦景林从未思虑过的点。

眼看知府大人陷入思考,意外的是,一旁的柳宁却开口道:“老爷,我觉得喻郎中所言甚是。我听喻夫郎讲过,他们夫夫二人生活的斜柳村,先前就闹过一回小儿疫症,亏得喻郎中及时发现,救治患儿,又令村长将预防疫症的方法传给附近诸村,最终不止本村的小儿们痊愈,也未祸及其它村落。若非有喻郎中在,后果可想而知。”

韦景林头一回听说,原来喻商枝过去在村子里时便曾有如此事迹,不由来了兴趣。

他问了喻商枝几个问题,得知喻商枝还在村子里时便收了个徒弟,十几岁的姐儿,如今已能独自在村中行医,着实意外。

“你为男子,收姐儿为医,不怕人言可畏?”

喻商枝垂首答道:“回大人的话,晚辈不觉此事有什么错处。圣人云,有教无类。一心向医者,既不分高低贵贱,也不该有性别之分。何况民间的女子、哥儿从医的虽少,却并不是没有。”

韦景林徐徐颔首,顿了顿道:“有关医塾之事,你还有什么旁的想法,且详细讲来。”

关于这件事,喻商枝其实已经思考了一段时间,也同温野菜商量过,是以早已心有沟壑,胸有成竹。

在他一番侃侃而谈后,韦景林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贫家子弟中不乏聪敏好学,却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念书之辈,这些人才若能得个学医的机会,往后既能养家糊口,又能如你所言,襄助乡里,行悬壶济世之任,履圣德教化之责。”

韦景林不愧是当年的榜眼,今日的知府。

短短几句话,就把喻商枝的小小建议,拔高了不止一层价值。

写在奏折里都不露怯的那种。

有了韦景林的认可,这件事往后便好办了。

“本官会命寿安县衙配合,这兴办学塾之地,你也不必烦忧,就让县里寻一个合适的宅子,挂官学的名头。”

喻商枝本来只想借韦景林之手,得一份文书许可罢了,没成想韦景林竟有意将医塾办成官学。

要知道若是变成官学,性质可就变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只听韦景林道:“你虽有心不收束脩,但你又非商贾之流,一味贴补,绝非长久之计。而今将医塾辟为官学,本官自会做主,拟一份对应的条陈,为你发放一份官俸。”

喻商枝心下震动,当即欲行大礼,被韦景林一把托住。

“你对小女有救命之恩,此事于本官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且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本官将其算为你的提议建言,至于方才说的感激一事,你可另做打算。”

短暂的思考过后,喻商枝再行一拜。

“既如此,晚辈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韦景林点点头。

“但讲无妨。”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只听喻商枝认真道:“晚辈想求大人府上一名仆妇的卖身契,此仆妇姓喻,名石榴,乃是晚辈……”

“失散多年的家姐。”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两口贴贴√小喻喜提官方身份√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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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章关于赤脚医生的描述,参考自百度百科及其它网络资料

2、有关新医学馆的描述,部分参考自历史上清朝太医院的制度,本质是作者胡编(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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