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月色

供殿执夜的小道士在出恭, 正身心舒畅呢,被突如其来的妖风惊了。他着急忙慌蹦起来,把裤腰带胡乱一扎, 健步如飞往供殿去——殿门没关, 供灯给吹灭了可不好。

李爻把奉签拿下来, 掀眼皮看东华帝君。

万千供灯自下而上给神像投光, 大晚上还挺瘆人。李爻没心没肺地挑眉毛恶劣地笑,正待把奉纸展开,院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鞋踏拉声。

哼, 神仙老爷招小弟回防挺快啊。

李爻眉心一收, 判断自己从大门出不去了,眼睛飞快地扫过供殿内——神像侧后方的窗子开着。

他两步抢过去,翻窗跳去殿后身了。

几乎同时,小道士进门, 见供灯都好好的,刚要松口气, 便看见神台正下方灯上的奉纸没了。他大惊,四下里好一通找,连墙旮旯都翻开缝看过, 依旧是没有——这不出了鬼了么。

他拿出录档册子将奉签一一对过, 发现丢的居然是丞相府的签!

他赶快转身出去, 掩上殿门, 往师父房间通禀去了。

而那“鬼”呢, 这时已经骑在马上了。

李爻似是悠然自得染了一身月色, 缰绳大撒把, 只靠双腿控制着马儿的方向,慢悠悠地打开纸签, 临看到字时,面不改色地如临大敌——若上面真是他的名字,该拿景平怎么办啊。

脑子没想出所以然,手已经把纸翻开了。

结果上面写得是“神明感鉴,心愿自明,天不怜见,云深障目”,要不是字迹熟悉、且落款是景平二字,李爻甚至以为他拿错了。

嗯……?

这什么玩意?

神仙啊,你得看清我的愿望,看不清就是你眼瞎。

好么,头回看见许愿许得这么霸道的。

李爻心想:反正如果我是神仙,不会理你的。不拿雷劈你就不错了。

但他一转念,回忆起景平许完愿望当天那心虚样,又觉得这事依旧不对。

难不成这小子被当时自己一句“想看易如反掌”吓着了,偷偷换过奉签?

到底写了什么,防贼似的!

李爻鬼鬼祟祟半宿换来风平浪静的心,消停不足分毫时间,又乱了。

但这些于李爻而言是闲愁。

他回屋睡一觉,第二日起床见景平如常蹭他的车去太医院当职,猜测便不那么刺挠了,遵循着不变应万变的原则,努力不多在此事上费心。

天色未明,街市上清净极了。

相府门前直通南北的大路上一人小跑而来。

来人穿着道袍,手托拂尘,看步伐功夫不差。

李爻瞄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依旧做作地虚着眼看了半天,而后恍然:“哎哟,这不是无夷师兄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吗?”

道士正是庙祝无夷子。

他向李爻行礼,笑道:“今儿倒不是来找相爷,”见景平在一边,躬身行礼,“小信主,实在对不住,昨夜不知为何,你供的善缘奉签不见了,贫道前来赔罪,劳烦信主费神重书一签,贫道带回去加持七日,重新供上。”

景平眉目和善地听无夷子说完,眼波一闪,似笑不笑地看向李爻。

李爻没事人一个,把手一背:“看我做什么?无夷师兄跟你说话呢,现在还有时间,要写吗?”

景平目光里意味不明的笑更浓了,问道:“太师叔前半夜去赏月了吗,月色好不好?”

“什么意思?”李爻明知故问。

月色有点噎得慌。

景平极少有地笑出了声音:“好似听到太师叔屋子门响,隔了好久才回来,我以为你去看月亮了。”

李爻有点虚了:难不成真被他察觉了?

但他能确定景平没跟着他。

他决定化身滚刀肉,无视这个话题,问道:“到底写不写,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我还上朝呢。”

景平还是在笑,意味明显: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咱俩心照不宣。

“那太师叔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恭敬接过无夷子递来的空白奉签,到门房借笔墨,当着李爻的面把那句话重新写了一遍,折好递还回去:“俗事闲忧要劳烦道长费心跑一趟,对不住了。”

跟着,极为恭敬地行礼。

分明是替李爻这祸头道歉客套呢。

李爻旁观他这副指东说西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里无风便是浪,隐约从景平身上看出点自己蒸不熟、煮不烂的风骨。

他极快地深思熟虑一番,终归还是没问景平。

景平不是小孩子了,既然闭口不提,便是自有考量。

李爻想,即便对方真的对自己有超越师徒的情感,或许也是源自他的经历。少年,总有一个阶段慕强,容易分不清到底是崇拜还是别的什么。

小景平既然不提,便是自己都没想清楚,或许过段时间便淡了。

何必在对方没准备好的时候去当面戳问,引人尴尬呢?

李爻坐在车里,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归整这禁忌的情意。

只是他不知道,景平何止想清楚了,且立场坚定至极。

闭口不提是旁的原因。

“太师叔,”景平突然叫他,“睡着了吗?”

“嗯。”李爻没睁眼。

这副模样的潜台词明摆着是“你别吵我”。

景平向来知心解意,如今倒不懂一样,直愣愣来了句:“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

这回只要李爻眼皮没被缝上,便怎么也闭不住了,他睁眼、坐好、脖子发僵地转向景平,没说话。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景平笑着看他,声音很沉。

李爻依旧不说话,心里倒似有重担落了地,脑子极短地卡了下才又运转起来。

对方如此坦诚,他索性也坦诚了一半:“昨夜我确实去看了你的善缘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挂着谁,只要不是天仙,咱们就努一把力。即便不成,往后回想也不至于后悔。”

即便不成,也不至于后悔……

这话触动了景平,他手蜷着,拇指着食指的外侧关节,片刻表情才松得不似一尊蜡像:“可他就是天仙,是我很小的时候,拉我出噩梦的人。现在想来,他也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吧。”

李爻接不上话了:怎么还来纣王梦神女这出了?

景平继续道:“太师叔是我心里敬爱的人,我未见你时便听了你的故事,我崇拜你,总想离心里的大英雄近些,想和你比肩而立,想替你分担忧愁,若是因此让你觉得越界了、误会了、不痛快了,我会收敛的,不必到弱冠,你若是觉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爻听景平这番说辞与他推测得差不多,只是人家孩子全副的恭敬心意凭白被自己想偏,让他歉意倍增,“你叫我一天太师叔,相府便一天是你的家,昨日的提议你若不喜欢,当我没说过。待到明年你生辰,想要些什么,再另做打算。”

景平颔首,称了一声“是”。

“太师叔若是乏累,再歇会儿吧,到宫门口我叫你。”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平静地否认自己喜欢对方已经耗尽了心力,李爻的疑心看似放下了,他也能继续住在府里,但他的心依然一抽一抽的难受。

李爻则真的松心不少,“嗯”一声,又合了眼睛,闭目养神直至宫门口。

大朝会上,几位言官乌漆嘛遭奏了几件事,在李爻看来实在是池浅王八多,尽在虚头巴脑的事情上牵扯精力。

但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看那几只惯会挑事的王八也顺眼不少。

皇上赵晟端坐金殿,终于捱到不再有朝臣上奉奏事,向樊星示意:“宣。”

樊星领命,笑着看了李爻一眼,而后拿出道旨意来。

李爻顿时知道是要干嘛了。

果然,皇上当殿下诏封李爻为康南郡王,赞誉他定国安邦,功勋卓绝,说这是兑现多年前封他做丞相时的承诺。

陛下的言出必践、善待贤臣即刻又会传到坊间成为佳话。

可李爻实在不想当这王爷。

皇上对他器重甚至堪称偏爱,情意背后隐匿着抱歉。而为帝王者,在臣子身上的每份付出、恩典,必然是要收回报的。

李爻可以回报给他忠心为国,却没有信心让皇上相信他的忠心。

先帝那句“二臣贼子”不仅刺在李爻心里,也是在皇上心里埋下的种子,稍不小心,便会被流言滋养,长出名为猜疑的毒藤。

无奈眼下皇上是不打算给他拒绝的余地了——商量几次你都婉拒,朕索性不商量了。

这做法十分“赵晟”。

李爻只得领旨谢恩。想起昨夜与王爷闲话说到,自己拒绝郡王爵的事情,都传到太医院的司药小太监耳朵里,李爻不禁心里苦笑。

赵晟意愿得偿开心极了,欣慰道:“朕早说你是国之重才,必不亏待,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才好。”

李爻默默叹了口气,皇上自幼性子便如此:认定了的事情,八头驴子也拉不回来。他倘若说面前的李子是甜的,即便尝出酸来,是宁可承认自己舌头有毛病,也不肯承认李子确实是酸的……

这毛病在治国上有利有弊。

如今四海小乱不断,封王也不该过于高调,需得想个什么法儿让皇上差不多得了。

眼看皇上要让礼部安排典礼,老天爷难得与李爻心有灵犀了。

大殿外一声拉着长音的“报——”由远及近。

敢于搅扰朝会的奏报,多是加急军报。

果不其然。

南晋的板图西南紧邻胡哈和羯人,再远一点便是搁古。

搁古王朝始于前朝建都时,一度发展很快,一直牟足了力气和更西面的大食干仗。

双方板图多年来总是推拉变化。

近几年,似乎终于疲沓了,好一阵子没有两国交战的动静。

谁知消停不过几年,搁古与羯人修邦交,搁古王听羯人添油加醋地说了胡哈乱事的因果,觉得胡哈闹到事败也不过损了个王子,实在是便宜。

终于调转方向,向南晋攻来。

夏季末时,搁古连连犯境试探,鄯州一带不胜其扰。

时至中秋,双方正式开战,老将军常健带定边军离开都城已经半个月了。

但这丈打得不怎么顺利——地利、人和皆不吃香。

鄯州边关的古长城残破,因多年未起战事,关外也有晋人居住,多是如星盘漫散的小村,很多村子只十数户,当地辖区的地图上都没有记录。可此一开战,这些小村就成了敌军的刀下之鱼。

几日前,常健看准机会,用包抄阻断的阵法歼灭搁古骑军三千,搁古主力后撤,彻底退回旷原深处。老将军不熟地形未敢深追,正自回撤,临城传来急报,另一拨搁古军队趁晋军主力被牵扯,一连屠了三个关外的晋人村子。

仗打起来有些日子了,关外能跑的人早就跑了,还留在村里的多是些家中劳力外出的老弱幼小。

他们被军抓了当人质,绑在驻军阵前,逼迫关军开城门。

城门当然不能开。

那搁古军便在城关外将晋人孩子抽筋剥皮,人皮制鼓,颅骨制碗……

常老将军从临城绕到关外阻击,搁古军又打都不打,火速后撤,跑没影了。留下被利刃串成串的百姓尸体,如人间炼狱,血肉不成型。

老将军在战报上写:老幼相护而亡,不敌金戈之利。死无全尸,人屠垂泪。

最后他奏请陛下将修补古长城之事提上议程。

若是再能调配兵力专门负责零散村镇回撤事宜就更好了。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脸上笑意全散了。

北边长城正在修,国内征召劳力已然吃紧,现在又要修西南面。

所有朝臣都看向户部尚书。

打羯人没钱、工部研究火器没钱,现在又要修长城……

没钱也没人。

户部尚书任德年有苦难言,看一眼皇上,他不敢说“不如您从神君祠里化化缘”,只得拿眼神示意皇上:要不您看臣值几两钱,把臣卖了算了。

皇上看他那土眉咔嚓眼的样儿,就知道是没钱。

李爻等了片刻,见无一人出声,刚想说话,赵晟便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在赵晟看来,李爻手里拿捏钱款的事是重整避役司,他不想因为西南暂不算大的乱子把这事搁下。

而且,这些朝臣就需得挤兑一番,才肯好好出谋划策。

“既然没钱,有何提议?”

赵晟说话时带着怨怒,他早让户部纳谏,至今也没个提议报上来。

任德年低眉道:“历来开源若是做不好,便会生乱,是以……微臣建议诸位大臣,身体力行勤俭自持,臣自愿俸禄减半,助我大晋危难。”

赵晟直接给气乐了,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那丁点俸禄,能补长城几块砖墙!尸位素餐,留你何用!”

任德年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依旧不说话。

“陛下息怒。”

正这时,有人沉声出列:“老臣有话要说。”

赵晟看这人时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往龙椅上一靠:“国丈直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