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谢沅便领着数十个下人入了府门,脚步声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雀鸟。
说来这事儿本该交给刘远平来办,可谢沅思及其中牵涉林青,总觉得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便不敢假手于人。
林青虽生在锻造世家,却生得一副清俊模样,倒像是哪家书院走出来的公子。
谢沅初见时险些认错了人,还道是探子报错了消息,这哪像是整日与铁器为伍的匠人?
"林公子,这边请。"谢沅侧身引路,语气里透着少有的恭敬。
他余光瞥见林青袖口隐约露出的伤痕,心下暗惊。那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林青微微颔首,步履却比寻常快了几分。他随谢沅穿过曲折回廊,指尖不自觉地着袖中密信。
七年了,父亲被囚禁在地牢整整七年,林家上下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
推开书房木门的刹那,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萧殷正倚在案前上,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
晨光透过窗纱在他俊美的轮廓上镀了层金边,却衬得那双黑眸愈发幽深难测。
"林公子,上京城涌入的流民,与你有关。"萧殷头也不抬地说道,棋子"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林青呼吸一滞。他早听闻定远侯世子智计无双,却不想对方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布置。
那些扮作流民混入京城的匠人与家眷,的确是他的手笔,一方面可以扮作流民躲避元长朔的耳目,另一方面又能借机引起朝廷的注意。
"世子果真名不虚传。"林青苦笑着拱手,衣袖滑落时露出手腕上狰狞的伤痕,"此等拙劣伎俩,自然瞒不过您。"
他说着忽然红了眼眶,"如今的宿州林氏……早己担不起这声'林公子'了。"
萧殷终于抬眼看他。棋子在他指尖转了个圈,在案几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他在等,等这个看似文弱的锻造世家公子,能拿出什么值得他出手的筹码。
林青突然双膝跪地,地面传来的寒意首透骨髓,他却恍若未觉。"求世子为宿州林氏做主!元长朔恐有谋逆之心,他囚禁我父,让其命手下工匠为他卖命,锻造的兵器却常常不知所踪。”
可这并不能打动萧殷,谋逆么?他倒希望元明帝那几个儿子日日争锋相斗,他在其中坐收渔翁之利。
“本世子为何要帮你?”
萧殷是何等的精明,林青不将此事上报给朝廷,也不将此事说与元云澈,却独独来找自己。
其中不然有他非自己不可的缘由,否则…他怎么可能冒着这般大的风险来找自己?
林青怕萧殷当真不愿帮自己,他好不容易一路逃脱元长朔的追杀,让余下未遭荼毒的匠人及其家眷扮作流民逃过一劫,万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元长朔私造兵器运往敌国,更……更与老定远侯之死有关!"
最后一句话像惊雷炸响在书房。萧殷指间的棋子"咔嚓"碎裂,锋利的碎片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觉。
七年前父亲莫名冤死牢狱之中,那些通敌叛国的污名,还有朝堂上此起彼伏的诛九族之声……
林青从袖口取出父亲林向松给他的那封密信,双手呈上。信纸边缘己经磨损,显是被人反复多年。
当萧殷看到信封上那个暗红色的指印时,瞳孔骤然收缩,那是血指印,干涸了七年的血指印。
林青的话还在继续,“我父被元长朔掳去,乃是为敌国铸造兵械,此等通敌叛国的行径,我父不愿做。”
他握紧拳头,“元长朔便以林氏全族的身家性命相挟,竟是连林氏铺面下的匠人的亲眷也不放过!”
信纸展开的刹那,淡淡的铁锈味弥漫开来。那是林向松所写,力透纸背的笔画间夹杂着斑驳痕迹,似是泪水晕染所致:
【那日北境风雪漫天,老侯爷带兵杀入敌营,将我从拓达人的刑架上救下。他笑着说“林家锻造的兵器守了大梁百年疆土,我岂能看着林家人死在敌寇之手”。
后来老定远侯被冤枉通敌叛国,我自是万般不信,可我虽富甲一方,却终究只是个布衣。
有心却无力为老定远侯辩驳,可拓达用的兵械我却认得出,那是我林氏的铺面所造。】
萧殷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父亲生前最后那封家书里,确实提到过救了个锻造师,还说此人与他有缘……
【我心中起疑,只觉老定远侯的死定然与元长朔脱不了干系。我当初发誓即便身死,也要为老定远侯讨回公道。
我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收集到元长朔通敌叛国的私运兵械的账本,同时得知我地处北境一隅的数二十七家铺面,皆被元长朔胁迫,为其铸造兵械,运往拓达。】
纸页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萧殷看到信笺后半截被大片污渍浸透,那些扭曲的字迹仿佛在泣血:
【元长朔与拓达首领密会时,我派去的心腹亲耳听见他们说……说老侯爷必须死。因为只有老侯爷死了,北境防线才会破,元长朔才能以'救国功臣'的身份……
元长朔与拓达首领达成协议,只要他助拓达杀了老定远侯,日后便能助元长朔夺得帝位。
可笑那元长朔竟信了,后来拓达出尔反尔,连破数座城池,大有首捣黄龙之势。元长朔这才慌了,可他怕丑事败露,竟将我与参与锻造兵械的匠人关进地牢。
整整七年,我不见天日,亦无法将信件传出,让老定远侯蒙冤多年,是我之过。】
案几应声而裂。萧殷手中的信纸却完好无损,他盯着最后那行字看了许久。
【老朽唯有二愿,一愿侯爷沉冤得雪,二愿世子能将元长朔绳之以法,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一段话像重锤砸在萧殷心上。他缓缓抬眸,眼底翻涌的杀意让林青不自觉后退了半步。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满室帐幔疯狂舞动,宛如无数冤魂在风中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