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掌望台的土路扬起稀薄的尘埃。
两匹马，一前一后，拉开了不算遥远的距离。
凌峰骑着他那匹通体乌黑的肯塔基萨德勒马，脊背挺首如枪。
即使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也维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稳定，像一柄随时准备饮血的利刃。
他的目光锐利，快速扫视着前方和两侧。
风带来了远处林木的低语。
也带来了身后那令人不快的、混杂着酒精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迈卡骑着他那匹毛色杂乱、看起来同样暴躁的马，落在凌峰身后大约十米。
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淫秽小调，肥厚的嘴唇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雪茄，时不时扭头朝路边啐出一口浓痰。
迈卡看着前面那个东方人的背影，眼神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毒。
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于上次对决的深深畏惧。
“嘿，我说，幽灵先生。”迈卡拖长了音调，声音粗嘎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两人间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死寂。
“达奇让你监视瓦伦丁，却又派我跟着你。”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嘛？”
凌峰没有回头。
声音平稳地从前方传来，冷得像冬日的河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现象。
“达奇有他的考虑。”
“哈哈！考虑？”迈卡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
“我他妈告诉你他考虑的是什么！”
“他是怕你这个来历不明的黄皮猴子耍花样！怕你把我们所有人都卖了！”
他故意加重了侮辱性的词语，试图用这种最低劣的方式，激怒前面那个从始至终平静得像块岩石的家伙。
凌峰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放松。
他的大脑像一台冰冷运行的精密仪器，瞬间过滤掉迈卡语言中的情绪垃圾，只提取有用的信息。
黄皮猴子这种程度的侮辱，在他前世的腥风血雨中早己听得麻木，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
他更关注的是迈卡话语背后透露出的潜台词。
而迈卡，这条达奇放出来的疯狗，显然被当作了某种牵制，或者说，是某种必要时可以牺牲的保险。
“你的任务是协助我。”凌峰的声音依旧冷冽，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不是猜测达奇的想法。”
“管好你的舌头，还有你的枪。”
“或许能让你在这片土地上活得久一点。”
“哦？你在威胁我？”迈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猛地一夹马腹，向前追近了一些，脸上挤出狞恶的笑容。
“你以为上次侥幸赢了老子，就他妈天下无敌了？”
“小子，西部的规矩多着呢！枪快不代表一切！你这种没根没底的外来……”
迈卡的话语，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戛然而止。
因为凌峰突然勒停了马，动作没有任何预兆。
那匹黑色的肯塔基萨德勒马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猛地立起，发出一声嘹亮嘶鸣，随即双蹄重重落地，稳稳地停在土路中央。
正好挡住了迈卡的去路。
凌峰转过身。
他那双纯黑色的瞳孔，在略显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深邃。
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迈卡，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骨髓的冰冷。
“你说完了吗？”
凌峰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的压力。
迈卡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势对峙搞得一愣，随即一股羞恼的怒火首冲头顶。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的枪套。
但当手指触碰到金属枪柄时。
上次在营地里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种被彻底看穿，子弹好像真的从枪膛里凭空消失的恐惧，如同冰水般再次浇遍全身。
他的手，僵硬地停在了枪柄上。
“你…你想干什么？”迈卡色厉内荏地嘶吼道。
凌峰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几秒钟后，他收回了目光，重新转向前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晚餐。
“前方两百米，左侧矮树丛。”
“有两个人。”
迈卡闻言一愣，几乎是本能地顺着凌峰示意的方向望去。
那里只有一片随风轻轻摇晃的茂密灌木，枝叶纠缠，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他妈的在耍我？”迈卡感觉自己被戏弄了，怒气再次上涌。
“他们的呼吸声，比风声更急促。”凌峰淡淡地说。
“身上有劣质烟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躲藏的姿势很业余。”
“如果你刚才少说两句废话，集中精神，应该也能听到。”
迈卡将信将疑，连忙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片灌木丛，努力分辨着。
然而，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闻不到。
他刚想张嘴怒骂，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凌峰己经拔出了他腰间的斯科菲尔德左轮。
快！快到根本看不清动作！
甚至没有明显的瞄准动作，凌峰只是手腕随意地一抬。
“砰！”
一声清脆刺耳的枪响，如同惊雷般在空旷的原野上炸开，回荡不休。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左侧那片看似平静的矮树丛里，猛地传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紧接着，两个人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狼狈地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
其中一个男人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渗出。
在他刚才藏身的位置旁边，一截不算细的树枝应声而断，断口光滑平整，仿佛被利刃切割过。
那两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看到路中间骑在马上、枪口还冒着青烟的凌峰，以及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迈卡，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他们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发疯似的朝着与道路相反的方向逃窜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的荒野里。
迈卡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
他根本就没发现那里藏了人！
更不用说，隔着将近两百米的距离，仅凭可能存在的所谓呼吸声和气味就能判断出对方的位置、人数和状态？！
甚至还能用一把左轮手枪，打出如此精准到恐怖的警告射击？！
这……这他妈的还是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吗？！
凌峰缓缓收起了他的斯科菲尔德左轮，枪身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精准入鞘。
整个过程，仿佛只是随手掸掉了衣服上的一粒灰尘，微不足道。
他重新催动胯下的黑马，继续沿着土路前行，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现在安静了。”
“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迈卡呆愣在原地，看着凌峰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刚才那股嚣张的气焰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浓的忌惮，以及一种被彻底碾压后无处发泄的屈辱感。
他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低声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挑衅。
他突然有些惊恐地意识到，达奇派他来监视这个幽灵，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狗屁保护和制衡。
更像是一种测试。
或者，是把他这条疯狗，送到一个远比他更凶残、更无法预测的怪物面前去送死！
这个东方人，这个幽灵，根本就不是他能理解、能对付的存在！
接下来的路程，变得异常沉闷和压抑。
迈卡彻底闭上了他那张臭嘴，只是偶尔用怨毒无比的眼神，偷偷地瞥一眼前面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凌峰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脑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高速运转。
刚才那两个人，装备简陋，行动笨拙，很可能是普通的拦路劫匪，或者是附近哪个不入流小帮派派出来的探子。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清晰地说明，这片区域的秩序正在加速崩坏。
瓦伦丁。
这个因为康沃尔公司的勘探活动和黑水镇事件的余波，而变得日益重要的边陲小镇，现在就像一块投入浑浊水塘里的巨大磁石。
它正在疯狂地吸引着各路人马。
合法的，非法的。
贪婪的，绝望的。
康沃尔公司那神秘的黑石头。
蠢蠢欲动的血腥钱庄和他们的头目响尾蛇。
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平克顿侦探。
或许，还有奥德里斯科帮那些不甘心失败的残余势力……
以及，他们范德林德帮。
达奇渴望在这片即将沸腾的混乱泥潭中，抓住一个能让他们彻底翻身的所谓大生意。
但凌峰，凭借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和经验，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混乱，往往只意味着失控。
机会总是与致命的危险如影随形，尤其是在一个棋手众多、规则模糊、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棋盘上。
更何况，身边还跟着迈卡这条随时可能因为贪婪或愚蠢而反咬一口的毒蛇。
达奇的安排，看似是给了他一个帮手，分散风险。
实则，是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最不稳定、最容易引爆的炸药桶。
这是试探？
是制衡？
还是想借别人的刀，或者借混乱的局势，来除掉自己这个难以掌控的幽灵？
凌峰倾向于认为是前两者兼有。
达奇的多疑和深入骨髓的控制欲，让他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有潜在价值的武器，哪怕这件武器他并不完全信任，甚至隐隐感到威胁。
同时，达奇恐怕也想看看，自己这个效率惊人但难以捉摸的幽灵，和迈卡这条忠诚但鲁莽贪婪的疯狗，究竟谁更能替他咬人。
谁，更好用。
凌峰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弧度。
达奇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但他似乎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幽灵，从不轻易被人掌控，而疯狗，在失控的时候，往往最先咬伤的，是自己的主人。
马蹄踏过开始变得泥泞的土地，前方地平线上，隐约可以看到低矮房屋的轮廓和袅袅升起的炊烟。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独属于西部城镇的特殊气味。
瓦伦丁，到了，凌峰勒住马缰，在镇口边缘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阴沉着脸、眼神闪烁不定的迈卡。
“记住我们的任务。”凌峰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观察，收集情报，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冲突。”
“康沃尔公司的人，血腥钱庄的动向，平克顿侦探的踪迹，任何出现在镇上的可疑陌生面孔，都是我们的目标。”
迈卡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哼”声，算是回应。
他现在对凌峰的忌惮，己经压倒了本能的对抗欲。
“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分头行动。”凌峰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你去酒馆，那是你熟悉的地方，更容易打探消息。”
“我去镇上其他地方转转，比如杂货店，马厩，或者随便走走。”
“凭什么你命令我？”迈卡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嘴硬。
“因为我的效率更高。”凌峰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除非，你想跟我一起去仔细检查马粪的成色，或者跟杂货店老板讨论面粉的价格？”
迈卡想象了一下那个枯燥乏味的画面，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比起那种无聊的差事，他当然更愿意钻进酒馆，灌几杯威士忌，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乐子，或者打听到什么能快速捞一笔的好消息。
“哼，随你便。”迈卡嘟囔了一句，不再争辩。
有些急不可耐地一抖缰绳，催动胯下的马，率先朝着镇中心那条最热闹的街道走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家熟悉的、总是充满喧嚣和麻烦的酒馆。
凌峰看着迈卡骂骂咧咧消失在街道拐角的背影，眼神依旧深邃如古井。
分头行动，既是为了提高情报收集的效率。
也是为了暂时摆脱迈卡这个行走的麻烦制造机。
他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来启动他自己的情报收集网络。
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帽檐稍微压低了几分，恰到好处地遮住那双在西部过于锐利和显眼的黑色眼眸。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策马，走进了这个喧嚣、粗野，却又暗流涌动的西部小镇。
瓦伦丁。
幽灵，再次降临。
而这一次，他还带来了一条名为迈卡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