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棋摊边的“智者”与过期的方便面

钱主任那句云淡风轻的“异想天开”,像一根无形的绣花针,精准而优雅地刺破了李大明白心中那个刚刚吹起的、五彩斑斓的“动物理想国”泡泡。他走出居委会办公室时,脚步都有些虚浮,仿佛被抽走了某种名为“理论自信”的骨骼。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和谐里”社区那些高低错落的楼房和枝繁叶茂的老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永无休止的、充满了存在主义式“在场感”的夏日催眠曲。孩子们在追逐打闹,老人们在树荫下摇着蒲扇闲聊,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而李大明白,这位怀揣着“改造世界,至少是改造社区”宏伟蓝图的哲学研究生,却感觉自己与这份寻常格格不入,像一个不小心闯入马戏团的黑格尔信徒,满腹经纶,却无人喝彩,甚至可能被当成表演小丑的暖场嘉宾。

他漫无目的地在社区里游荡,试图从这片充满了“生活质料”的土地上,寻找到一丝能慰藉他那颗被现实无情碾压过的“玻璃心”的灵感。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处更为喧嚣热闹的所在——社区老年活动角,俗称“棋摊儿”。

几张石桌,几条长凳,围满了观棋的、下棋的、支招的、抬杠的各路“江湖好汉”。楚河汉界之上,车马炮卒杀得天昏地暗;棋盘之外,唾沫星子与香烟的烟雾齐飞,构成了一幅极具市井气息的“人间浮世绘”。

李大明白的目光,被棋局中央一位正在凝神沉思的老者吸引了。老者约莫六十出头,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瘦削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能洞穿棋盘上那些看似随意的排兵布阵,首抵胜负的内核。他指间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烟灰摇摇欲坠,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博弈之中。

这位,便是和谐里社区棋摊的“定海神针”——老赵,赵卫国。据说年轻时是某单位的领导干部,也曾在大学里教过几天书,退休后便将这棋摊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战场”和“人生道场”。老赵棋艺高超,性格却有些古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偶尔开口,必是字字珠玑,或者说,字字扎心,人送雅号“赵一针”。

李大明白在旁边默立良久,看老赵如何在看似劣势的局面下,一步步运筹帷幄,最终以一招精妙的“弃车保帅,双炮将死”绝杀对手。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与扼腕叹息,老赵却只是淡淡一笑,将散乱的棋子重新归入棋盒,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胜利,不过是信手拈来,不值一提。

李大明白心中一动。他觉得,眼前这位老赵,身上似乎蕴藏着一种与钱主任那“和稀泥”式智慧截然不同的、更为深沉通透的“生活哲学”。或许,他能从这位“民间智者”这里,讨教到一些应对社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邻里纠纷的“真经”?

待人群稍散,李大明白鼓足勇气,凑上前去,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谦逊的笑容:“赵大爷,您好,我是社区办公室新来的,我叫李大明白。”

老赵抬眼皮瞥了他一下,目光在他那副厚重的眼镜和略显书呆子气的白衬衫上停留了片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赵大爷,我……我想向您请教个问题。”李大明白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就是咱们社区这些邻里之间的矛盾,比如楼上楼下养宠物互相影响什么的,特别……呃,不好处理。您经验丰富,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高招?”他刻意回避了那些专业的哲学词汇,生怕再次遭遇“对牛弹琴”的尴尬。

老赵正低头擦拭着他那副心爱的玉石象棋,闻言,手中动作未停,头也未抬,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李大明白的心湖:“少说话,多听,再不行,就装糊涂。”

“啊?”李大明白愣住了。这就是传说中“赵一针”的“高招”?如此……简洁明了,甚至有些……消极?

“少说话,是让咱别急着下判断,别急着教育人?”李大明白试图用自己的理解去阐释,“多听,是强调倾听的重要性,充分了解各方的诉求和……呃,‘存在性处境’?”

老赵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小同志,还挺会‘引申’。差不多就那意思吧。”

“那……那‘装糊涂’呢?”李大明白追问,这个“境界”他实在有些难以参透,“难道是让我们在矛盾面前……放弃理性,回归非理性?或者说,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生存策略,一种福柯意义上的‘权力微观实践’中的自我消解?”

老赵被他这一连串的“学术名词”说得眉头微皱,摆了摆手:“哪那么多道道儿。装糊涂,就是有时候啊,你越明白,事儿越多;你糊涂一点,人家看你没啥‘利用价值’,或者觉得跟你掰扯不清,自己就消停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个道理。”

李大明白若有所思。老赵这番话,听起来似乎与他所信奉的“理性至上”、“真理越辩越明”的原则背道而驰,但细细品味,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朴素的、经过生活反复淬炼的辩证法。这是一种他从未在书本上学到过的“灰色智慧”。

他还想再追问几句,比如这种“装糊涂”是否会牺牲一部分“程序正义”以换取“结果和谐”的权宜之计,以及这种策略的边界何在,老赵却己经收好了棋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太阳快下山了,老头子我得回去喂猫了。小同志,社区工作啊,就是一锅慢炖的粥,火候急不得,也别指望一口吃个胖子。慢慢熬吧。”

说罢,老赵背着手,迈着不疾不徐的方步,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留下李大明白一个人在棋摊边,对着空荡荡的棋盘,陷入了新一轮的哲学沉思。

夜幕降临,“和谐里”社区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入宁静。李大明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他那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出租屋。屋里依旧是熟悉的景象:书架上挤满了各类哲学典籍,桌上散落着他的读书笔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孤独气息。

他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包上周买的、似乎己经过了最佳赏味期的方便面。他烧了壶开水,将那包干瘪的面饼泡入碗中,调料包里的脱水蔬菜在热水的浸润下,虚假地舒展开来,像极了他今天那些试图在现实中落地的“宏大理论”。

端着这碗散发着“廉价人工香味”的晚餐,李大明白坐回书桌前。他看着眼前那堆似乎能解释宇宙一切奥秘的哲学书,又看了看碗里那几根在汤水中无力漂浮的面条,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工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日复一日地处理这些鸡毛蒜皮、调解这些永无休止的邻里纠纷?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掌握了那么多精妙的哲学理论,难道就是为了在鸽子粪和被踩的兰花之间“和稀泥”?他存在的价值,难道就只剩下月底那点微薄的、甚至不够支付房租和购买新鲜食材的薪水?

他试图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寻找“超人”的意志,从《悲剧的诞生》中汲取“酒神”的激情,从《小逻辑》中构建“绝对精神”的慰藉。但这些平日里能让他热血沸腾、思如泉涌的文字,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和冰冷,无法温暖他那颗被现实的粗粝磨得有些生疼的心。

那包过期的方便面,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也散发着一种“存在主义的恶心”。李大明白突然想起加缪的西西弗斯,那个永恒地推着巨石上山的悲剧英雄。他想,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在推着一块名为“社区工作”的巨石?只是,他的巨石,是由无数的鸽子粪、广场舞的噪音、邻居间的争吵以及……过期的方便面所构成。

而他,能像西西弗斯那样,从这荒谬的、无止境的重复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李大明白不知道答案。他只是默默地吃完了那碗己经有些坨了的方便面,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今天的第二段感悟:

“论‘过期方便面’的现象学还原及其在个体存在价值危机中的象征意涵——兼谈老赵‘装糊涂’策略的后现代解构之可能性。”

写完,他放下笔,长长地叹了口气。窗外的月亮,像一块冰冷的、过期的月饼,高悬在和谐里社区的上空,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年轻哲学家的迷茫与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