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刘姐的“广场舞社会学”

李大明白独自一人坐在那间充满了“未竟的哲学事业”气息的小会议室里,心情比窗外那棵被虫蛀了半边叶子的大槐树还要萧瑟。桌上那张曾被他寄予厚望的“规划图”,此刻像一幅被遗弃的抽象画,充满了令人费解的线条和无人问津的符号,无声地嘲笑着他那过于天真的“理性建构癖”。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所掌握的那些认识世界的工具——概念、范畴、逻辑、体系——在这些鲜活的、具体的、充满了七情六欲和利益纠葛的现实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起了萨特那句著名的“他人即地狱”。难道,社区工作中这些没完没了的“他人”,以及他们那些看似鸡毛蒜皮实则错综复杂的“诉求”,就是他李大明白的“地狱”吗?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沉入“存在性焦虑”的深渊,开始思考“办公室饮水机里最后一滴水的本体论地位”这种高深问题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李大明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请进。”他以为是钱主任来催他写关于“如何有效提升社区居民对办公室饮水机水质满意度的现象学报告”之类的东西。

然而,推门进来的,却是一个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嗯,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

是“凤凰传奇舞蹈队”的领队,刘姐。

此刻的刘姐,没有了会议上与王姐争锋相对时的那股锐气,也没有了面对那张“天书”般规划图时的困惑与不满。她换下了一身略显隆重的旗袍,穿了件家常的棉布碎花衬衫,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种平和而略带探询的微笑。

“小李同志,没打扰你吧?”刘姐的声音轻柔了不少,与她在广场上指挥队伍时的“河东狮吼”判若两人。

“没……没有,刘姐您坐。”李大明白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指了指旁边那把空着的椅子。他不知道这位“宿敌”的领队突然造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是来继续声讨那张“不公平”的规划图的?还是想趁王姐不在,单独向他争取更有利的“场地资源”?

刘姐却没有坐下,她只是倚在门框边,目光在会议室里那张依旧铺展着的“规划图”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李大明白,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嗯,李大明白觉得那似乎可以称之为“理解”的情绪。

“小李同志,我知道你是个文化人,有学问,想给咱们社区办点实事。”刘姐缓缓开口,“今天那张图……说实话,我是真没看懂。什么黄金分割,什么声学原理,听着都挺玄乎的。不过呢,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一片好心,想把我们这些老姐妹跳舞的事儿给安排明白。”

李大明白没想到刘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一时竟有些感动,仿佛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小片绿洲。“刘姐,我……我确实是想……”

“我知道,你想用科学的方法解决问题。”刘姐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可小李啊,有些事儿,光靠图纸和道理,是行不通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老太太的事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用一种近乎邀请的语气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凤凰传奇’照常在广场上练舞。你要是有空,不妨过来看看。不用你出主意,也不用你调解,你就……你就当是随便溜达,看看我们到底在图个啥,乐呵个啥。或许,你看明白了这些,比你看懂那张图,对你更有用。”

说完,刘姐又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便转身轻轻带上门走了,留下李大明白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对着那张复杂的“规划图”,陷入了沉思。

刘姐这番话,像一粒投入他心湖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原本以为,这些社区大妈们,都是些不讲道理、只顾自己利益的“麻烦制造者”。却没想到,这位“凤凰传奇”的领队,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嗯,充满了“实践智慧”和“同理心”的话语。

“去看看吗?”李大明白有些犹豫。他害怕再次面对那种“理论失灵”的窘境,也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但同时,他又对刘姐口中那个“不一样的广场舞世界”产生了一丝好奇。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哲学家的矜持”。傍晚时分,李大明白换上了一身最不显眼的便装,悄悄地来到了社区中心广场。

此时的广场,早己被悠扬的舞曲和舞动的人群占领。“夕阳红”和“凤凰传奇”两大舞队,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各自“约定俗成”(实则是长期斗争形成)的势力范围内,翩翩起舞。王姐依旧是那副“舍我其谁”的领舞风范,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激情。而刘姐则带领着她的“凤凰传奇”,舞姿曼妙,表情陶醉,仿佛沉浸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快乐桃源之中。

李大明白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开始了他那“现象学式的田野观察”。他发现,刘姐的队伍里,气氛确实与王姐那边有些不同。她们的舞蹈动作虽然也追求整齐,但更注重个体的舒展和愉悦。队员们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偶尔有人跳错了动作,大家也只是善意地笑笑,然后迅速调整过来。中场休息时,她们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家常,分享零食,或者互相捶捶背、揉揉肩,气氛融洽而温馨。

刘姐显然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李大明白,她并没有特意过来打招呼,只是在休息的间隙,端着一杯自带的菊花茶,不紧不慢地踱到他身边。

“怎么样,小李同志,看出点啥门道没有?”刘姐的语气平和得像在拉家常。

“刘姐,我……我感觉你们跳得很开心。”李大明白实话实说。

“开心,那是自然的。”刘姐呷了一口茶,目光望向那些正在嬉笑打闹的队员们,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小李啊,你知道我们这些老姐妹,为啥这么爱跳广场舞吗?”

李大明白摇了摇头。他之前也曾试图从“社会学功能”、“心理学需求”等角度去分析,但总觉得隔了一层。

“我们这些人啊,大都退休了,孩子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家,不在身边。”刘姐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年轻的时候,忙工作,忙家庭,没啥自己的时间。现在老了,闲下来了,反倒觉得空落落的。要是不出来活动活动,跟姐妹们说说话,那日子得多难熬啊?这广场舞,对我们来说,首先就是个‘伴儿’,是个念想。”

李大明白默默地听着,心中有所触动。他想起了自己书架上那些关于“老年社会学”和“社区支持系统”的论著,此刻,这些冰冷的理论,仿佛被刘姐这番朴素的话语赋予了鲜活的生命。

“再说了,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也好。”刘姐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腿,“你看我,以前也是一身的毛病,颈椎不好,腰也不好。自从跳了这个舞,每天出一身汗,感觉浑身都舒坦了。咱不求活多大岁数,就求个健健康康,少给儿女添麻烦。”

“还有啊,”刘姐的眼神亮了起来,“人老了,也得有点精神寄托不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姐妹们一起,在音乐里扭一扭,乐一乐,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好几岁。这心里头啊,就敞亮,就痛快!”

李大明白点了点头。他开始理解,广场舞对这些老年人而言,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娱乐活动”,它更像是一种……一种积极应对衰老、寻求意义、重构自我的“生活仪式”。

“当然啦,”刘姐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地盘和音响也很重要。这块地方好,宽敞,亮堂,地面也平整,大家跳着舒心。那个电源插座,对我们这些离不开音响的老年人来说,那简首就是‘生命线’啊!你想想,要是没音乐,大家干巴巴地扭,那还有啥意思?”

李大明白终于明白了王姐和刘姐为何会对场地和电源如此执着。那不仅仅是物质资源的争夺,更是她们对这种“生活仪式”的完整性和神圣性的维护。

“所以啊,小李同志,”刘姐看着李大明白,眼神诚恳,“你那些图纸啊,道理啊,我们可能听不懂。但你要是能真心实意地帮我们把这些最实在的问题解决了,让我们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跳舞,那我们打心眼儿里感激你。”

李大明白沉默了。刘姐这番话,像一把钥匙,轻轻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闭的、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他第一次感觉到,那些鲜活的、具体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生活逻辑”,远比他书本上那些抽象的、普世的“哲学逻辑”,更具有说服力,也更……动人。

他看着广场上那些尽情舞动的老年人,看着她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广场舞第一性原理”的宏大思考,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或许,广场舞的“第一性原理”,根本就不在那些故纸堆里,也不在他那张复杂的“规划图”上。它就藏在这些老年人对健康、对陪伴、对快乐、对尊严的朴素追求之中。

而他,一个自诩为“哲学家”的社区工作者,要做的,或许并不是用理论去“改造”她们,而是先学会……倾听她们,理解她们,并最终,服务她们。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广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李大明白站在那里,看着刘姐和她的“凤凰传奇”队员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舞蹈,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他那条充满“哲学挑战”的社区工作之路,似乎出现了一个新的、意想不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