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苏采风结束回到A市的那天,郑行止查到了那笔应收款项的资金去向,一部分流向了空壳贸易公司,一部分流向了香港账户,未投入实际的工程建设。
而跟中汇信托签订合同的置业公司主要人员名单中有位名为郭兴学的引起了郑行止的关注。
曾经引发关注的神秘富豪,但此人为人低调,从未有过公开露面。
郑行止让汤斯宇去查郭兴学名下的公司以及他与郑承昉的关系。
汤斯宇查到郭兴学先后成立了五家公司,这五家公司经营状况均不佳,连续亏损多年,却持续增加注册资本,此外,郭兴学还溢价收购了一家投资公司。
并且,根据现有信息,可以确认郭兴学年龄偏大,大概率无业,与股东之间无明显关联,有傀儡股东之嫌。
至于那个隐名股东,郑行止心中有数。
他让汤斯宇继续往下调查,不要遗漏任何细小细节。
陈见苏按郑行止所交代的,认真工作和生活。
郑承昉在送过那束红玫瑰后,再没有现身过。
郑行止告诉她,郑承昉的太太因为情绪激动又身怀双胎,目前正在住院保胎,郑承昉目前脱不开身,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去找陈见苏的麻烦。
陈见苏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一段时间,其间她见了一次苏争岩,向舅舅询问自己母亲当年与郑承昉的往事。
苏争岩一愣,神色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半晌后,他劝陈见苏别问了。
陈见苏立刻了然,及时止住话题,陪着苏争岩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但她并不打算放弃探寻真相。
夏天匆匆而过,陈初晴升入小班,幼儿园特地举办了一次家长开放日活动。
活动的最后一项是家长沙龙,需要每个小朋友的家长分享育儿心得,说是沙龙,但家长们私下都管这叫家长会。
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这让从小到大都有些透明体质的陈见苏有些紧张。
郑行止倒是不紧张,但他有自知之明,他那不过半年的育儿经验没资格上台分享,于是在家当起了陈见苏的观众,帮她模拟发言场景。
开放日前一晚,陈见苏紧张得没睡着觉,于是坐在观景阳台上看夜景,试图冲淡自己的紧张。
郑行止在书房里加班,他最近很忙,常常加班,白日被集团内部事务的工作量占据,夜晚又有应酬,若是遇上什么峰会、论坛,还要出差,加上还要调查郑承昉和郭兴学的事情,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己成常态。
书房里的饮水机没了水,郑行止只好去厨房倒水,路过客厅时,瞥见观景阳台上的落地灯开着,暖黄色的灯光如温柔的河流轻轻地流淌过陈见苏的肌肤,白日里的锋芒在此刻尽数敛起,这让郑行止想到露出肚皮的刺猬。
西年前的陈见苏还是一只容易被一点风吹草动吓坏的兔子,西年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陈见苏却像一只长满棘刺的刺猬。
让一条稚嫩的、才走出象牙塔的生命去承担起养育另一条新生命的使命,任谁都会快速成长的。
可是成长不该急于求成,而该循序渐进。
郑行止是个鲜少忆起过去的人,沉湎过往于他而言如同饮鸩止渴,因此他也极少去后悔过往。
与陈见苏重逢的这近半年时间里,他无法避免地会想起他们纠缠不清的过去,也不可避免地会后悔往昔做出的决定。
如果他当时没有回她那句“随你”就好了,那样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错过了。
陈见苏似有察觉地回过头,隔着一道玻璃门,他们遥遥相望。
郑行止拐进中厨,给陈见苏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
在陈见苏身旁坐下,他问:“紧张得睡不着?”
“是啊。”陈见苏扯扯嘴角,接过他递来的水抿了一口,“毕竟第一次开家长会。”
“能理解。”郑行止点头,也喝了一口水,“我第一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也挺紧张的。”
陈见苏木木地转过头看他,讷讷地重复他的话:“第一次开家长会的时候?”
“你忘了?”郑行止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着,故意不往下说,吊着陈见苏的胃口。
陈见苏一脸茫然地扭开脸,看着对岸大楼的内透灯光,努力搜刮着记忆。
依然是一无所获。
郑行止慢吞吞地开口给她解惑:“你高三的时候,我去给你开家长会。”
陈见苏无奈地扶着额头,纠正他:“那不是家长会,那是礼。”
“是吗?”郑行止佯装不懂,“我以为那就是家长会。”
早逝的母亲、缺席的父亲、冷淡的外婆,陈见苏的成长环境虽然不缺衣食,条件也胜过无数人,但寡淡的亲情无可避免地将她培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
她总是缩在角落里,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或看电影,喜欢在文字和影视画面里随着主角一起体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后来被外婆从家中赶出,因为户口在A市,转学手续不好办理,陈先录无法将她接回,于是她被苏争岩接去和他们一家西口生活。
舅舅和舅妈对她很好,可他们有自己的子女,陈见苏不敢给他们添麻烦。
高三的礼,她没跟舅舅和舅妈提起。
同学们都在无限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礼,讨论着自己那日的穿搭打扮,只有陈见苏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宽大的校服。
晚自习结束后,陈见苏走出校门,路过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礼服馆,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艳羡地盯着橱窗里假人模特身上的礼服。
那是一条一字肩的紫色纱裙,裙摆处堆满了劣质的欧根纱,肉眼可见的粗糙质感。
陈先录会经常给她打钱,苏争岩也不吝啬,陈见苏租得起这条裙子,她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为什么要盛装出席去奔赴一场难堪?
穿校服也挺好的。
店主准备关门,看见橱窗外站着的陈见苏,扭着腰笑意盈盈地迎上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小妹妹,是不是要租礼的礼服啊?”
这家礼服馆距离学校不远,最近不少学生和家长都来店里租赁礼服,店主一看陈见苏身上的校服,就认出了她是附中的学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是来租礼服的。
“不是。”陈见苏抿着唇摇头,小心地瞥了店主一眼,很快收回,转身要走。
“不做生意就别挡在门口。”店主睨了她一眼,转身回了店内。
郑行止刚毕业归国一年,郑观今年纪大了,对于小辈的培养力不从心,在集团里挑了几个心腹教导郑行止。
他跟着那群叔伯刚从餐会上离开,胃里翻滚着酒液,他不想坐车,拒绝了司机,执意要下车走走散散酒意,司机开着车就在路边以极低的速度跟着。
就这么走到了那家礼服馆外。
穿着蓝白相间宽大校服的陈见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
陈见苏悻悻离开,身上的书包沉甸甸的,装着试卷、教材以及梦想,快要将她的脊梁压弯。
她没走多远,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书包没脱,低头俯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低垂不知道在看什么,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
他听到了她和店主的对话,猜到了她的礼上无人出席。
做工精致的手工皮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陈见苏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郑行止。
“放学了怎么不回家?”他问。
“马上就回家。”陈见苏站起来,要往地铁站走。
“这么晚了,还有地铁?”郑行止回头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车子,朝司机招了招手,“上车吧,我让司机送你。”
陈见苏下意识地拒绝。
她觉得自己很矛盾,明明渴望被关注被爱护,可当这些真的发生在她身上时,她又觉得恐慌,害怕地想要逃跑。
郑行止没理她,抓着她的手上了车,“走吧,放学不回家,在马路上瞎晃很危险的。”
时间越过越少,高三这一年的时间无处不透露着紧迫,陈见苏在车上拿出了晚自习期间没写完的英语试卷,她要争分夺秒。
她把试卷放在腿上,低头写完型填空。
幽暗的车厢,只有沿街透进来的零星半点的灯光,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作业,对视力不好。
郑行止抬手为她打开了阅读灯。
视线里豁然明亮,陈见苏转头看他,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她心无旁骛地写着英语试卷。
陈见苏的英语成绩总是在120分左右波动,上不去下不来,无法进步的英语成绩让她倍感无力。
今晚的这篇完型填空,恰好印在试卷两面,读两句就要翻个面去看选项,寂静的车厢里都是陈见苏翻试卷的声音。
等她终于写完了完型填空,郑行止突然歪过头,手指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填空,“错了,选C。”
陈见苏低头去检查,看不明白。
对上她茫然的表情,郑行止从她手里抽过纸笔,开始给她讲题。
题讲完了,车子也停下了。
陈见苏去看车窗,发现不是舅舅家的地库。
郑行止带她来了商场。
陈见苏跟在他的身后,怀里紧紧抱着书包,这样能让她感觉到安定。
郑行止带她进了一家奢侈品门店,进门便对SA说:“给她挑一件适合礼上穿的礼服。”
SA热情地将陈见苏领了过去,挑了好几件,不是领口太低就是后背太露,陈见苏都不大愿意试穿。
郑行止想了想,“给她挑一件偏日常一点的礼服吧,裙子不要太长。”
SA找到了,陈见苏回头看郑行止,他朝她扬扬手,“去试试看。”
从试衣间出来,SA变着各式花样夸她,自小鲜少得到夸奖的陈见苏脸红得不像话。
郑行止看她脸红得像熟透的蕃茄,笑着去刷了卡。
“礼,什么时候,几点?”送她到家后,郑行止在她下车前,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明早九点。”
“好,我记住了。”他把装有礼服的购物袋递给她,“我会去的。”
陈见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要成年了,开心点。”郑行止突然吓唬她,“快点回去睡觉吧,睡不饱会变丑。”
第二天,陈见苏趴在座位上,看着同学们牵着手去卫生间换礼服。
购物袋就放在她的脚边,她不知道该不该去换上,她怕郑行止来,又怕他不来。
犹豫间,陈见苏感觉到她座位旁的窗边有一道身影阻隔了走廊上的大半的光线。
她依然趴着,只是将脑袋换了个方向歪着。
郑行止站在窗外,陈见苏看到他本想将手肘搭在窗台上,但当他看清窗台上长年累月积累起的厚厚污垢后,有洁癖的他选择了放弃,就这么干站着。
“怎么不去换礼服?”他的视线回到陈见苏脸上。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陈见苏突然慌了神,躲闪着避开了他灼灼又坦荡的目光。
“这就去换。”
换好衣服,陈见苏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梳着大光明发型,这个常年没有变换过的发型,陈见苏第一次觉得不喜欢。
扯下发圈,一头长发垂下,她伸手捋了捋,有些不自在地走出了卫生间。
郑行止站在卫生间外等她,看见她披着头发走出,愣一下,随后笑道:“挺漂亮的。”
操场上播放着音乐,大家或牵着父母或挽着父母一起走过成长门。
郑行止在音乐声里朝她伸出手,“要牵吗?还是你想挽着?”
“……挽着吧。”牵手太暧昧了。
他以哥哥的身份出席了她的礼。
挽着郑行止的手臂走过由气球装饰起的成长门,陈见苏无端地联想到婚礼。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害怕被发现,又迅速收回。
陈见苏在那天第一次体会到了同学们口中的少女悸动。
她把自己的喜欢忍住了。
巨大的家境悬殊还有性格差异,这些都注定了他们之间毫无可能。
她确实将这份喜欢放下了。
十七岁的那年,她短暂地喜欢了一个人,又很快地放下了。
但放下的,可以再拿起。
一年后的夏天,她重新握住这段感情。
二十一岁的夏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
她毕业了,从校园里,在感情里。
二十五岁的夏天过去了,陈见苏想起了一句诗。
——“孤独是你长久的朋友,爱只会偶尔来敲门。”
精美的礼服,也可以穿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