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是我爸爸!”

淫雨霏霏,路面湿滑,处处弥漫着雨后苦涩的沥青味。

陈见苏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陈初晴走在墓园的台阶上。

这天下了雨,天气阴沉,连绵不绝的阴雨斜潲,陈见苏的心情也不可避免地被沾湿。

只有陈初晴对此感到好玩,她穿着漂亮的雨衣和小雨靴,用力地踩着水坑,当水花溅起,她就会捂住嘴巴咯咯发笑。

陈见苏并不阻止她,只让她小心。

有时走过浅浅的小水洼,陈见苏也会故意地踩上一脚,让雨水溅落在陈初晴的雨衣上,听她开心的笑声。

被沾湿的心情被看不见的太阳晒干了一些。

陈见苏牵着女儿走过台阶,看见苏静央的墓前站了两个人,一个背影有些佝偻,手里拄着拐杖,他身旁站着的中年人替他撑着伞。

她认出来了,是苏均生和苏宽余。她都快要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

她远远停下脚步,那两人忽然转过头,血缘相连的西代人在绵绵的雨幕中相视对望。

陈见苏在这一刻忽然听见了命运的嘲笑声。

雨景朦胧,陈见苏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她捏紧手中的伞柄,视线狠狠地从他们脸上剜过。

苏均生颤巍巍地伸出手,声音也颤,“见苏啊……”

陈见苏没有挪动步伐,她发现苏均生比她想象的要衰老。

她不会为他的老去感到怅然,从文淑敏到苏静央再到自己,她们都因为这个男人尝尽了苦头。

她们都是利益的牺牲品,而她也险些成为延续利益的砝码。

她只恨他还不够老。

苏宽余撑着伞,扶着父亲慢慢走向苏静央。

他笑道,笑得让陈见苏恶心,“见苏,回来这么久,怎么不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外公?”

“我记性不好,以为自己没有外公。”陈见苏仰起脸,低垂着眼睛看向他们,“谢谢你们提醒,原来我还有外公。”

苏均生的脸色陡然一变,扶着小儿子的手臂,猛烈地咳嗽着。

陈初晴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得到妈妈不喜欢眼前这两个人,于是张着手,呈“大”字形站在陈见苏的面前,努力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你们!走开!”

苏宽余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陈见苏,“这就是郑行止的女儿?”

陈初晴听到熟悉的名字,抬头去看妈妈。

从黄昭千工作室回来,她就问过陈见苏和家里的阿姨们,郑行止是不是她的爸爸,但她们都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

可是现在又有一个人说郑叔叔是她爸爸。

她都要晕掉了。

苏均生颤着手要去摸陈初晴的脑袋,她头一偏,躲开了。

“你不能摸我的头。”陈初晴呲牙警告。

陈见苏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紧紧搂住,“两位有什么事吗?”

苏均生打起感情牌:“外公这几年身体不好,总想起你妈妈,前几天还梦到她了,梦里的她二十多岁跟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在我身后喊我爸爸。今天是你妈妈忌日,我就想来看看她。”

陈见苏冷眼看他惺惺作态,没有阻止。

苏均生继续往下唱戏:“等我到了地底下,我没脸见她啊。她活着的时候就希望海通好,现在啊……”

“这个您不用担心。”陈见苏出声安慰,她看了看天空,“因为她在天堂,您在地狱,遇不上。”

善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只有人间才是善恶交叠处。

苏均生的脸色更差了,面白如纸。

苏宽余气得不行,往前迈了一步似乎想要对陈见苏下手,但一旁的父亲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只得作罢。

细微的动作尽数落入陈见苏的眼里,她勾唇轻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公司又出事了,又要拿我去换钱是吗?”

“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果然是没妈养的东西!”苏宽余怫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上涌,面色涨红。

父子俩一个面色苍白,一个面色血红。

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才不生气,陈见苏觉得有趣,毫无遮拦地笑起来,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朝着远处的墓碑轻点,“说话注意场合,我妈妈在那看着你呢。”

苏宽余噤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苏均生出声缓和气氛,“见苏啊,你妈妈跟你爸爸结婚前,可一首都在海通工作,她对海通是倾注了心血的。现在房地产行业不景气,我们融资渠道受限,你跟郑家说说,你毕竟给他们生了个孩子……”

苏均生指了指陈初晴,“或者让她去跟她爸爸说说,小孩子撒个娇,郑行止心一软就答应了呢……”

陈初晴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着,视线不断在三个大人身上转换,很多话她听不懂,但苏均生指着她说的那句,她似懂非懂。

“……不是!”陈初晴捏着陈见苏的风衣下摆,一边哭一边跺脚,“不是我爸爸!”

“他就是你爸爸!你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苏宽余被哭声吵得头疼,瞪了陈初晴一眼,“好孩子你回去跟你爸爸说一声好不好?”

萧然的墓园里响起小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悠悠荡荡,时不时还伴随着尖叫。

郑行止派来保护陈初晴的人就站在台阶下,听见哭声,察觉不对劲,如一阵风似地跑上台阶。

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挡在母女俩面前。一个接过陈见苏手里的伞,护送着母女俩往下走;另一个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父子。

苏宽余想要去追,被保镖搡了一掌,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的苏宽余咽不下这口气,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挥着拳头要朝保镖打去,对方用掌心包裹住他的拳头,往下一按,手腕一翻,苏宽余痛得上半身扭在一起。

一时间,阴雨天的墓园里混杂着小孩的哭声和中年人的尖叫声。

原本在车上等着的王姐得到消息,撑着伞穿过雨幕跑来,陈见苏把孩子交给她,让保镖去给王姐撑伞。

陈初晴伏在王姐肩头哭,泪水很快洇湿了肩头处的布料。

陈见苏撑着王姐的伞,转身看了一眼身后一排排墓碑。

今天是苏静央的祭日,她还不能走。

至少也要把陈先录托她带的话带到。

交代了王姐几句,陈见苏转身折回。

苏均生佝着背,撑着伞的手颤颤巍巍,苏宽余倒在他的脚边,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模样狼狈,像只落水狗。

保镖看见陈见苏回来,微微俯身颔首,询问她的意见:“陈小姐,人要怎么处理?”

陈见苏睨了一眼地上的人,语气冷淡漠然,“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保镖照做,捏着苏宽余的领口把人提了起来,拎到了陈见苏面前。

苏宽余惊恐地看着她,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陈见苏如今是一头狼,她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她一步步走近,欣赏苏宽余惊恐的表情,“害怕吗?我当年也是。”

话音落下,巴掌声响起。

苏均生颤巍巍地走来,低声下气地求情:“见苏啊,他是你小舅,你……”

陈见苏没有搭理,她对保镖说:“我不想看见他们。”

保镖应声,拎着苏宽余往外走,苏均生担心儿子,颤巍巍地追上去。

世界终于稍稍清净。

陈见苏撑着伞走到苏静央墓前,蹲下,从包里拿出给她带的东西,又用纸巾擦拭了墓碑上的照片。

“妈妈,对不起,吵到你了。”陈见苏喃喃道,“爸前几天去买菜,路上摔了一跤,医生说要做手术,今年就不能来看你了,他让我跟你说对不起。舅舅航班延误了,他说明天来看你,让你别生他气。”

陈见苏没那么多话要跟苏静央讲,只是在雨里默默地陪伴了她一会。

最后她说:“妈妈,不要在天上急得团团转,相信我,我都会解决的。”

等她拾级而下,保镖站在路旁等她,苏宽余捂着红肿的左脸给苏均生撑着伞,恨恨地盯着她看。

“见苏。”苏均生开口喊她,“有关你妈妈的事,我要跟你谈谈。”

“不谈。”陈见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见苏,外公也不想这么做。”苏均生带着悲天悯人的语气对她说,“你妈妈她当年……走歪了路,有些东西一旦被公开,你想看见你妈妈死后还身败名裂吗?”

“帮我这一次。”苏均生忽然提高了声音,“就这一次。我会带着这些秘密到棺材里去。”

陈见苏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的眼角满是沟壑,她真想凑近扒开看看,看看每条皱纹里藏着的是不是利益。那些利益太重,才生生将他的眼角压出一条条褶皱。

陈见苏对于苏静央的记忆为零,但她相信苏静央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以谈。”陈见苏以进为退,“我要带上郑行止。”

捂着脸的苏宽余情绪激动地大喊:“不行!”

陈见苏耸耸肩,不甚在意地说:“那就没得谈。她名声坏了就坏了,我又不在意,毕竟也不熟。”

说罢,带着保镖往前走,脚步轻松悠然。

一场心理博弈,她要利用苏均生的恐慌与贪婪,让他先做出让步。

“慢着。”苏均生喊住她,“这是我们的家事,你确定?”

陈见苏回以一笑,“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没资格听吗?”

这场心理博弈的赢家是陈见苏,苏均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陈见苏开始掌控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最终作出让步,“好。什么时间?”

“等我消息。”陈见苏说完就走,没有停留。

车子停在路边,司机看见陈见苏走来,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王姐抱着眼泪婆娑的陈初晴,耐心地哄着。

陈初晴看见妈妈回来了,伸手拱着屁股要陈见苏抱她。

她没问陈见苏郑行止是不是她的爸爸,陈见苏带着安抚性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很清楚——陈初晴己经知道了谁是她的父亲。

回家的路上,陈初晴哭累了,脑袋靠在儿童座椅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

陈见苏抱着孩子,在车库里遇到刚从外面回来的郑行止。

陈初晴蔫头耷脑地靠在陈见苏的肩膀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郑行止,扭过头把脸埋进陈见苏的怀里,一阵闷闷的哭声响起。

郑行止不解,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白自己哪里吓到她了。

陈初晴拒绝和郑行止坐同一部电梯,小腿在空中乱蹬,情绪激烈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愿意。

“我们先上去,我一会给你解释。”

回到家里的陈初晴蹬掉鞋子,小拖鞋也不穿,跑得飞快,一会就消失在了房间门口。

陈初晴拖着自己的小黄鸭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小书包,脸上挂着没及时拭去的眼泪,“妈妈,我不要住这里。他不是我爸爸。”

郑行止回来时就看见陈初晴站在客厅里,脚边立着行李箱,原本卷翘的睫毛被沾湿,此刻正低低地垂着,看起来兴致不高。

“这是……”郑行止问,“啾啾要出门?”

“妈妈……”陈初晴抱住陈见苏的大腿,又把脸埋了起来,“我不要看见他。”

陈见苏指指书房,用口型让他先去待一会,自己哄完陈初晴会再跟他解释。

郑行止点头,走进了书房里。

“妈妈……”陈初晴又是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我们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是哪里啊?”陈见苏蹲下身来,“我想不出来,啾啾动一动聪明的小脑袋,帮我想一想。”

陈初晴想不出来,“……不知道。”

“那我们先住在这里,我跟你保证,不会看见他的,好吗?”

陈初晴伸出小拇指,今天哭了太多次,她的声音闷闷的,“那……拉钩。”

陈见苏勾住她的小拇指,跟她盖章,“拉钩。”

王姐带她去洗脸,陈见苏去敲书房的门。

郑行止就站在门后,听见敲门声,立刻转身打开了房门,把陈见苏迎了进来。

“啾啾怎么了?”他的声音焦急,带着关切。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陈见苏莫名地感到了轻松。

虽然她有意拖延,但该来的总会来。

她的声音平静:“她知道你是她爸爸了。”

“她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