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雨

那姑娘正在摊子上挑拣绣花鞋,冷不丁眼前冒出个人来,吓得往后一缩。

杨双喜压低声音问道:“姑娘,押会吗?”

姑娘愣了愣:“押会?”

杨双喜一听黄芩不知道押会,心里更有底了,他往前凑了凑,低声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看你这穿戴就不是本地人。这押会也叫三十七门花会。就是在三十七门里押一门,押多押少随意,如果押中了,就是一赔三十。”

姑娘的眉梢轻挑,眼珠转了转:“三十七选一,那押中的概率就是百分之二点七,设局的可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杨双喜愣了一下,随即讪笑道:“坐庄的也要本钱。姑娘如果想玩玩,我有暗门。我家二爷是后天待选开筒的三位老师傅之一,所以后天开哪个主门,我有三分之一的把握。”

姑娘的眼眸眨了眨,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与调侃:“要是没押中,我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杨双喜眼睛一瞪,脖子一梗,满脸的信誓旦旦:“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点风险都不敢冒,还想赚大钱?”

姑娘笑了笑:“你们会头姓什么?”

杨双喜愣了愣:“你问这个干嘛?”

“万一你要是骗我钱呢?”

“那不至于!”杨双喜想了想,“姓吴,口天吴。”

“姓吴?”姑娘晃了晃头,“没听说过!”

杨双喜撇了撇嘴,“这些人都是云里来、雾里去的,你要是听说过就怪了!”

姑娘神色平静,可话里却藏着锋芒:“据我所知,咱们怀德县的会头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南判官杜老歪,一个是北财神韩大下巴。后天是七月初八,南七北八,初八是北会开宝的日子,韩大下巴改姓了?”

杨双喜听到这话,先是一怔,抬眼瞧见姑娘脸上那似有似无的嘲笑,又下意识地瞥了瞥远处的警察,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踢到铁板上了。一旦唬人下注的消息传到帮会,自己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他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冲着眼前的姑娘点了点头,讪讪说道:“瞧我这脑子,记错了。唉呀,我这肚子不太得劲儿,我得去埫茅房” 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这时,一辆老式黑色小轿车徐徐开来,喇叭声清脆响亮,路上的行人和载客的马车都向两侧避让。

轿车后座,端坐着一位老者,正是怀德赵家的老爷子赵泽寅。他面庞清癯,那双眼眸却深邃如渊,仿若能洞悉世间一切隐秘。此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料子上乘,剪裁精致,在这昏暗的车厢内,却似有微光萦绕,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雅致。

怀德县原名八家子,是因为最早这里只有八个窝棚,住着八户人家。后来这八户人家开枝散叶,又有闯关东的人源源不断聚集于此地,渐渐地形成了一个繁华的村镇。清同治五年,清政府在这里建立了分防经历,隶属昌图厅。到了清光绪三年,也就是1877年,建立县制,始称怀德县。这里地处松辽平原,土地肥沃,却也是土匪横行的地方。早年间,赵家靠着几代人攒下的田产和商号,成了怀德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可土匪一来,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折腾。

那年头,官府靠不住,老百姓只能自己想办法。赵泽寅一咬牙,卖了家里几十亩地,凑钱买了十几条枪,拉起了一支乡勇队,专门对付土匪。后来,乡勇队越搞越大,成了怀德保卫团。赵泽寅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保卫团的团长,手底下有三百多号人,三百多条枪,还有一百多匹马。

这些人大多是本地青壮年,有的是为了混口饭吃,有的是家里被土匪祸害过,憋着一口气要报仇。赵泽寅对他们管得严,训练也狠,白天练枪法,晚上学战术,时不时还拉出去剿匪。几年下来,怀德保卫团的名声越来越响,方圆百里的土匪听到“赵泽寅”三个字,都得掂量掂量。

保卫团的装备不算顶尖,但也不差。枪是从奉天兵工厂弄来的汉阳造,马是从蒙古贩来的好马,个个膘肥体壮。赵泽寅还特意请了几个老行伍出身的教官,教团丁们骑马打枪、排兵布阵。他自己更是身先士卒,每次剿匪都冲在最前面。有一回,一伙土匪趁着夜色摸进怀德县,想抢赵家的粮仓。赵泽寅带着保卫团连夜追击,硬是把土匪逼进了山里,最后全歼了那伙人。从那以后,怀德县再没土匪敢来撒野。

赵泽寅在怀德县威望极高,老百姓都说他是“赵大帅”,连县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可赵泽寅心里清楚,这世道不太平,光靠一支保卫团,保得住一时,保不住一世。他常对团丁们说:“咱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官军,谁来抢我们的饭碗,咱们就跟谁拼命!”话虽这么说,可赵泽寅也知道,这年头,有枪才是硬道理。怀德保卫团,就是他赵家的底气。

他坐在车中,微闭眼睛,哼唱着京戏《定军山》,神情享受。

“嘎吱” 一声,小轿车稳稳停在了街角的包子铺前。车门打开,司机身形利落地下了车,他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扬声喊道:“掌柜的,牛肉大葱的三两,白菜猪肉的三两。”

胖三正忙着招呼客人,眼角余光瞥见赵泽寅的小轿车,顿时满脸堆笑,哈着腰,忙不迭地冲着车子点头示意,随后手脚麻利地用纸将包子包好,双手递到司机面前。“刚出锅的,热乎的。我多捡了三两猪肉豆角的,给大帅尝尝鲜。”

司机接过包子,不经意间低头一看,脸色骤变,只见包包子的纸上,竟无端冒出一个诡异的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扩散。“掌柜的,你这包子……” 他刚要发作,几滴冰凉的雨滴砸在了脸上。

胖三正要开口解释,目光触及司机的脸,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恐。他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司机,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机心里 “咯噔” 一下,下意识抬手往脸上一抹,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黏腻的漆黑,仿佛摸到了浓稠的墨汁。与此同时,他惊恐地发现,身上的黑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如同被无数只无形的虫子啃噬。

集市里原本喧闹忙碌的众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瞬间定格。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铅灰色的天空,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安静得可怕。

“轰隆!” 一声惊雷,宛如天崩地裂,打破了死寂。紧接着,乌黑如墨的大雨倾盆而下,像是天河决堤,又似苍穹被撕开一道口子,泼下无尽的黑暗。眨眼间,整条街道被黑雨吞没,像是被人狠狠泼了一桶墨汁。

人们如梦初醒,惊恐的尖叫声瞬间划破长空。众人慌不择路,西处奔逃,寻找遮蔽之所。胖三也顾不上自己的包子摊,转身就往屋里跑,慌乱中脚下一滑,“扑通” 一声摔倒在满是黑水的洼地里,溅起一片墨色的水花 。

赵泽寅正坐在车里,外头光线突然骤暗,他察觉到了异样,眼皮缓缓抬起,扭头朝车窗外瞧去。车窗竟像是被一层墨汁给糊住了,全是乌黑的雨水,那黑雨一股脑儿地汇聚在窗户上,密密麻麻的,好似一道黑色的水帘,外头黑沉沉的,浓稠得跟锅底灰似的,啥都瞧不真切。

冷不丁,“砰砰” 两声,一双黑黢黢的手猛地拍在车窗上,那手劲儿大得像是要把玻璃给拍碎。赵泽寅吓得浑身一颤,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没等他回过神看清是谁呢,就瞅见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顺着车门 “噗通” 一声滑倒在地。

“啪” 的一声,车前门被一股蛮力扯了开来 ,司机像条落水狗似的钻进驾驶座,屁股底下的真皮座椅被他泡得首冒水泡。那几个包子在他手心里攥成了黑煤球,馅儿都挤出来了,顺着指头缝往下滴黑汤。他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水珠子从帽檐往下掉。

赵泽寅扒着车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怀义?外头咋回事?”

街上乱得跟赶集时炸了锅似的。黑雨下得那叫一个邪乎,哗啦啦地往人脑袋上砸。集市上那些白菜萝卜,跟长了腿似的满地乱滚,和着破筐烂篓在泥汤子里打转。有个卖豆腐的老汉,一个趔趄摔了个西仰八叉,豆腐脑洒了一地,白花花地漂在黑水上,跟闹了鬼似的。

司机赵怀义张着嘴,舌头打了结,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没憋出个整句来。

赵泽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湿衣裳摸着跟死鱼皮似的,又凉又滑。这一拍,倒把他的魂儿给拍回来了。他哆哆嗦嗦地摸出车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眼。车子轰隆一声窜出去,溅起的黑水点子打在路边的铁皮桶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后视镜里,集市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了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