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守尸灵

老墨斗的鞋底几乎要在地上磨出火星了,五十多岁的人硬是跑出了追风赶月的架势。粗布衫被疾风扯得猎猎作响,后腰上挂的烟荷包笔首拖在身后。杨双喜早就跑不动了,一路上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手肘擦着石墙面火辣辣生疼,眼前发黑,愣是咬着牙不敢吭声。

一口气又跑出去五六百米,老墨斗骤然急刹,冲着杨双喜扬了扬手,示意他不用跑了。

杨双喜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看,竖耳又听了听,这才确认那头镇墓兽并没有追上来。

爷俩脑袋朝外,屁股靠墙,弓着脊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即便老墨斗脚力好,可毕竟也是上了岁数,连番几次亡命奔跑,还要拉扯着杨双喜,撑到现在,体力己经完全耗尽了。

杨双喜虽然年轻,可头一遭经历这种事,又惊又吓,又看不清路,两条腿早就软成了面条。如果不是老墨斗一首拉着他跑,他早就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缓了好一阵,老墨斗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惆怅:“唉!老喽!我像你这个岁数时,扛着一头狍子还能趟平八道岗,大气都不带喘的。”

杨双喜听出了老墨斗的落寞,就着唾沫咽下嘴里腥甜:“老爷子,你还老?就您这腿脚,我手刨脚蹬,跑冒烟了都撵不上。我看山上的兔子,都没你跑得快。”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其实跑这几步道也没啥,关键就是这底下太黑了,眼睛瞅不着道,脚底下就发飘。”

这一通马屁拍得老墨斗心情好了许多。“你小子头一回下地,也算可以了。”他缓缓坐在一块石头上,“但凡稍微怂点儿的,早就吓尿裤子了。”

“那是!别的不敢吹,咱从小胆子就大。”杨双喜啐出一口血沫子,又想起了那头凶兽,“老爷子,后面那个是啥东西啊?我看那块头,少说也有八百斤了吧!”

老墨斗从后腰抽出一尺长的烟袋,一边装烟丝,一边说:“那东西是镇墓兽的一种。寻常的镇墓兽就是墓里摆的那些石雕泥塑,都是吓唬人的玩意,屁都不会放。但这个不一样,这是墓主人豢养的镇墓兽,也叫守尸灵。舌头带倒刺,牙床生暗钩。别说被它舔一口,哪怕是被它吐出的气蜇一下,也够喝一壶的了。”

据老墨斗说,这种镇墓兽是跟随墓主人一起下葬的活物,可以是狗,也可以是猫,只要是会喘气的都行,而矿洞里的那个大家伙的本体看着像是一头野猪。它守在墓里,既不吃草,也不吃肉,吃的就是东耳室陶瓮里装的那些恶臭无比的尸油膏。

凡是会喘气的活物,只要是吃过尸油后,无论是外形,还是性情,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吃的足够多,活过一甲子后,就会彻底蜕变成另外一种邪物——就是守尸灵了。守尸灵嗜血好杀,是闻见活气就发疯的邪物。如果有擅闯古墓的 ,绝大多数都会死在它的口中,鲜有例外。

地上的马灯忽闪了几下,光线骤然变暗,应该是煤油要燃尽了。

老墨斗将马灯关闭了,取出煤油瓶,黑暗中娴熟地将煤油倒入马灯底部的油壶内。“那只守尸灵起码有二百来年的道行了。你也看到了,一嘴岔子下去,啃石头像是吃土豆腐一样,早就练成了铁嘴钢牙。”老墨斗将煤油瓶小心地放回鹿皮兜子,“墓里的那十来具尸骨,要么缺胳膊,要第么少腿,有的脑袋只剩下了半个,估计那是最早发现古墓的矿工,十有八九都是被它咬死的。”

杨双喜撇了撇嘴:“老爷子,就那墓里,要啥没啥,他为啥要弄个守尸灵啊?有啥怕偷的啊?”

“要啥没啥?”老墨斗晃了晃脑袋,“那是现在。”

“啊?好东西被人摸走了?”杨双喜有些不相信。

“这事儿先搁一旁。” 老墨斗缓缓吐出一口烟,“双喜子,眼巴前这浆糊可越和越稠了。之前只是怀疑秦穷那小子是向家人,跟咱们翻山越岭,目的不纯。现在看哪,这事儿还是想简单了。这是极北之地,兔子都不拉屎的地儿。前后二百来年了,向家人又来这里晃悠,以我对向家的了解,他们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洞顶凝结的水珠突然滴落在杨双喜后脖颈,激得他缩了缩脖子,赶紧往旁边挪了两步:“老爷子,不是我咒那个病秧子。他就算没被那群耗子给啃成骨头架子,也让石头块子给拍成肉饼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墨斗突然噙住烟嘴狠嘬两口,烟锅子里腾起的蓝雾遮住半张脸,“那小子如果真是向家后人,可没那么容易就死了……”坑洞深处传来几声落石声,生生截断后半截话。

“还有黄芩那个丫头——”老墨斗在黑暗里磕了磕烟杆,火星子簌簌往下落,“咱也得防着点!”

“啊?她咋了?”杨双喜嗓门都提高了半度,显然有些意外。

“你看我伸了几根手指头?”老墨斗突然问杨双喜。

因为马灯没点亮,巷道里漆黑一片,除了烟袋锅的火头,远处还有几点微弱的光芒,可能是生物荧光。杨双喜瞪着眼珠子看了半天,别说是手指头,就连老墨斗的身形都看不清楚。“老爷子,这么黑,啥也看不见啊!”

“你比划个数,我猜。”老墨斗说。

杨双喜伸出右手,高举过头,将无名指与小指缩回了掌心。

“三。”黑暗中传来老墨斗笃定的嗓音。

“再来!”杨双喜拧身反向比出剪刀手。

“二!”

杨双喜愣了一下,然后将五指攥拳,举过头顶。

“拳头。”

杨双喜这回彻底服气了,“老爷子,你这眼睛练过。没有亮,我可看不见。”

烟袋锅的火头忽地蹿起一簇火星,“逃命那会儿,黄芩那丫头在我脊梁后头喊右拐。你说怪不怪?”老墨斗吐出一口烟,“瞎火燎天的地界儿,连我都没瞅见岔道口,她竟然瞅准了。”

杨双喜瞳孔猛地一缩,用力“啪”了一下大腿:“对对对!老爷子,您要不提这茬,我都没注意,” 吧嗒了几下嘴,“她……也打小练过夜眼?”

老墨斗摇了摇头:“不像。”

杨双喜说:“不是有图纸吗?可能是她提前记住道了。”

“之前我问过她,前面有没有能躲避的地方,她说那条巷道在到达采场前,途中只有一个斜井,根本没提那个岔道口。”

杨双喜忽地打了个寒噤,冷汗从鬓角蜿蜒而下。

老墨斗嘬着烟锅不紧不慢地抽了两口,青烟在昏暗中袅袅升起:“先前躲避塌方时,是她带着咱们找到了那根通风管道。甩开守尸灵的那条巷道也是她指的路……”他用烟袋锅敲了敲脚边的石头,“这事咋咂摸,都有些不对味儿。”

杨双喜后脖颈子倏地绷紧了,,咂摸起黄芩这人一路上的行事做派,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一路上,她和魁元不停地斗嘴,看着是老相识,但关系不近。倒是没见她和秦穷说几句话,难道是故意装成不熟悉?这几个人是在唱拉场戏吗?想到这儿,他也有些迷糊了,就问老墨斗是怎么想的。

老墨斗抽了两口烟,缓缓开口说:“那丫头到底是哪伙的,不好说。我觉得……她是不是之前就来过这儿。”

“啥?不能吧?”杨双喜愣住了,想了想,看向老墨斗,“如果她之前来过这儿,那她咋才发现那张图纸呢?”

“那张图纸也是她找到的。”老墨斗微微顿了顿,“打从窟窿口摸进来,还没放俩屁的工夫,她就翻出来一张现成的工程图纸。这可不是下菜窖掏白菜,哪有这么顺的事儿。”

杨双喜“咣”地踢飞一块石头,“要这么说,合着咱们转悠这么老半天,都是跟着她画的道走的?那这瘪犊子娘们儿不是拿咱爷俩开涮吗?”

“你这榆木疙瘩脑袋可算是开窍了!”老墨斗眯起眼缝,“那张图纸咱也看过了,上面的岔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如果是头回进来,几次都能在关键的时候找着一条活路,这跟蒙眼走九曲黄河阵有啥两样?”

“那她如果之前来过这儿,为啥还要拽咱们再来啊?”杨双喜抱紧了双膀,打了个寒颤 “这几个人,没一个揣好屁的!”

“江湖水深着呢。”老墨斗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然后眯起眼缝里的精光,叹了口气,“咱爷俩这趟算是脚脖子拴秤砣——沉到底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把眼睛擦亮点,等阎王爷的灯笼照过来,咱都辨不清是给哪个孤魂顶的雷。”

巷道里回荡着积水滴落的回响。老墨斗掏出火柴,点亮了马灯。

杨双喜凑了过来:“老爷子,那个守尸灵没撵咱们,肯定是撵他们去了吧……”

老墨斗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亥时三刻阴气盛,是生是死看他们的造化了。不是咱们见死不救,就是去了也白搭。” 他扭头看着杨双喜,“换成被撵的是咱们,他们也一样。双喜子,这行走江湖,你记住,最重要的不是啥狗屁义气,是活命!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想别的事。” 他把身上的鹿皮兜子摘下来,开始整理里面的东西,“啥时候,人都得知道自己的斤两,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逞梁山好汉的威风,坟头草早就三丈高了!”

杨双喜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他知道老墨斗的话在理,可喉咙里却像是卡了块火炭,烧得心肺生疼。虽然和赵魁元认识没几天,可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的事。赵魁元虽然脾气暴,说话冲,可明里暗里也没少帮助自己。和自己也挺合脾气的,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不管怎样,心里多少都有些难过。

老墨斗将鹿皮兜子甩到后背:“那丫头提过,采场路上有一个斜井通道。咱们过去瞅瞅,看看能不能出去。”他别过脸咳嗽了两声,看向杨双喜,粗粝的声线软了几分,“横竖也要路过那个岔道,顺带瞅一眼也行。是生是死有个谱,咱也就不惦记了。”

杨双喜听罢,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赵魁元那个人挺可交的,一路上对我也很照顾。万一他们没死,受了伤,咱们过去也正好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