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不是医疗舱的恒温，也不是真空的深寒，而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被彻底剜去一部分的虚无之冷。赵秦云躺在“不屈号”医疗区的隔离床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右肩断口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那里覆盖着一层不断明灭、如同呼吸般闪烁的幽蓝色能量薄膜——是共生体残存组织在最后时刻自发形成的生物等离子封口，强行止住了失血和能量逸散，却无法阻止那深入骨髓的空洞感。
右臂……没了。连同那柄带来新生也带来毁灭的“碎星”拳刃，一同葬送在了星尘核心那场自我湮灭的黑暗奇点之中。李倩茹浩瀚的意志，如同退潮般彻底沉寂，只留下共生体组织最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冰冷脉动，如同垂死的萤火，带着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她消失了，为了从湮灭边缘夺回王雅的精神体，也为了……救他？
“生命体征稳定，但神经链接端口出现大规模量子退相干，生物等离子肌腱束残留端活性异常……且持续衰减。”埃利森博士的声音透过观察窗的通讯器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束手无策的挫败。他盯着隔离室内复杂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尤其是赵秦云断臂处那层幽蓝薄膜下不断变化的能量读数。“共生体组织在强行维持自身结构，但失去主体连接和能量来源，崩溃只是时间问题。更麻烦的是……”他顿了顿，看向旁边脸色阴沉如铁的雷蒙德·霍克中校，“残留组织散发的高维量子扰流强度虽然大幅降低，但性质……变得更加隐晦和难以解析。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性的蛰伏？”
霍克中校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观察窗厚重的玻璃，死死钉在病床上那个苍白、沉默、眼神空洞的身影上。星尘核心的湮灭，影狩者“剃刀”的覆灭，甚至“幽暗之源”主宰投影的溃散……这些冰冷的事实，都无法掩盖一个更冰冷的现实——赵秦云，这把刚刚展现出恐怖潜力、被寄予厚望的“零号机密”利刃，在任务尚未完成时就己……折断。而且折断得如此彻底。
“他废了。”霍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金属地板上，“失去共生手臂和那个‘存在’的链接，他连普通机甲兵都不如。量子退相干的神经端口，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神经链接过载。‘破军’的残骸回收了吗？”
“正在打捞。核心熔炉严重损毁，结构扭曲度超过70%，尤其是右臂连接部……彻底消失了。”罗兰的声音在通讯中响起，他的电子义眼闪烁着冰冷的数据流，“初步扫描显示，机甲核心数据存储单元奇迹般保存相对完整，或许能提取出部分战斗记录和……湮灭瞬间的量子扰流数据。但修复价值为零。”
霍克的眼神更加冰冷。损失惨重。一台深度改装的尖端机甲，一个拥有特殊价值的“异常个体”，换来的只是摧毁了一个星尘畸变节点和几台“剃刀”。而真正的威胁——“幽暗之源”的主宰，依旧隐藏在深不可测的黑暗幕后。王雅的精神体下落不明，侦察单元的数据也石沉大海。唯一有价值的战利品，或许是……
“那个精神体呢？王雅助理的？”霍克转向埃利森博士。
“追踪信号在湮灭奇点爆发后不到三秒就彻底消失了。”埃利森博士摇头，语气沉重，“最后的指向……是远离核心区的深空方向。但具体坐标……无法锁定。湮灭产生的空间涟漪和能量乱流彻底干扰了所有追踪手段。”他看了一眼隔离室内的赵秦云，“理论上，精神体在那种强度的能量风暴和空间扭曲中独立存活的可能性……低于万分之一。”
霍克沉默了几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瞬间被更深的冷硬覆盖。“知道了。赵秦云上士的后续处置，按照‘零号机密’关联人员退役条例执行。‘宁静港’疗养院有专门的隔离监护设施。等他身体状况稳定到能承受跃迁，立刻……”
“中校！”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霍克。一名情报官快步走来，将一份加密数据板递给霍克，脸色异常凝重。“紧急情报！来自‘磐石’机甲最后上传的战场记录碎片！还有……来自‘星尘之民’（Stardust Kin）的加密通讯请求！优先级：最高！内容涉及……王罡中士！”
“星尘之民？”霍克眉头紧锁。这个游离于联邦和智械共同体之外、信仰星尘矿脉能量、行事诡秘的古老组织，极少主动接触联邦军方。“接进来！”
通讯建立。全息投影上出现一个模糊的、笼罩在星尘般流动幽蓝光晕中的人形轮廓，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种非人的宁静和沧桑感。
“霍克指挥官，”一个温和、中性、仿佛由无数细微回声构成的声音响起，“吾等感知到‘磐石’的呼唤，与星尘的悲鸣。王罡中士，在湮灭回响中幸存，但生命垂危。他的躯体承载了过多来自‘幽暗之源’的负熵侵蚀与星尘核心的畸变辐射，常规医疗手段无法延续他的存在。”
霍克眼神一凝：“他在你们手里？条件？”
“非条件，而是唯一的选择。”星尘之民的代表声音依旧平和，“唯有‘母巢’（The Creche）深处，由纯净星尘能量构筑的生命熔炉，能延缓侵蚀，重塑生机。他将在沉睡中，与星尘共鸣，等待可能的苏醒。吾等己接收‘磐石’残骸与其驾驶员。这是星尘的指引，亦是王罡中士精神烙印最后的请求。”
投影切换，显示出几段破碎、闪烁的画面：正是“磐石”拖着破军残骸脱离湮灭奇点后不久！几艘造型奇特、如同巨大星尘晶体雕琢而成的流线型飞船，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战场边缘！它们无视了“不屈号”的警告信号，投射出柔和的牵引光束，精准地笼罩了失去动力、装甲崩裂的“磐石”机甲！画面中，“磐石”的舱门被强行开启，王罡那布满血污、戴着电子义眼、己陷入深度昏迷的身影被某种力场包裹着，移入了星尘飞船！
“你们无权带走联邦军人！”霍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生命高于权限，指挥官。”星尘之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他在‘母巢’，或归于星尘。选择己定。另，‘磐石’上传的数据碎片，指向湮灭核心的瞬间——一股异常纯净的星尘意志曾短暂绽放，庇护了一个渺小的精神火种（意指王雅）。其逸散轨迹，指向‘归墟星域’（The Ember Expanse）边缘。言尽于此。愿星尘指引迷途者。”
通讯瞬间中断，不留任何交涉余地。
“归墟星域……”霍克咀嚼着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名字，眼神锐利如刀。那是联邦星图边缘一片被标记为“高危”的混乱星区，充斥着古老战场残骸、异常引力陷阱和无法解释的能量现象，是星盗、流亡者和各种未知存在的乐园。王雅的精神体……漂流到了那里？
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隔离室内。赵秦云不知何时己经挣扎着半坐起来，左臂死死抓着床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观察窗，充血的眼球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显然，刚才的通讯，他听到了！
“王罡……被带走了？小雅……在归墟星域？！”赵秦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滔天的愤怒与不甘！他想冲出去，想质问，想立刻飞向那片混乱的星域！但失去右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重重跌回床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霍克大步走到观察窗前，隔着厚重的玻璃，冰冷的眼神与赵秦云燃烧的目光狠狠撞在一起。
“听到了？”霍克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王罡被星尘之民带走，生死未卜。王雅的精神体可能漂流到了归墟星域边缘，存活概率渺茫。而你……”他的目光扫过赵秦云空荡荡的右肩和那层闪烁的幽蓝薄膜，“一个失去力量、神经损毁的残次品。连走下这张病床都困难。你拿什么去找？拿什么去救？”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赵秦云的心脏！残次品……他剧烈地喘息着，屈辱、愤怒、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右肩断口处那层幽蓝薄膜似乎感应到他极致的情绪波动，猛地剧烈闪烁起来！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感顺着残留的神经束狠狠刺入他的大脑！
就在这时！
嗡！
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触感”，毫无征兆地从断臂深处那沉寂的共生体残存组织中传来！
不是李倩茹的意志！而更像是一种……被动的、无意识的“共鸣”？！
几乎同一瞬间！
赵秦云眼前猛地闪过一幅破碎的画面：
**……无尽的黑暗虚空……**
**……无数细碎的、如同尘埃般的幽蓝色光点……**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引力吸引，正缓慢地、坚定不移地……朝着某个方向汇聚……**
**……那个方向的尽头，是一片被混乱星云和破碎星骸包裹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星域轮廓……**
归墟星域！是归墟星域的轮廓！而那些幽蓝光点汇聚的方向……正是王雅精神信号最后消失的指向！
这画面一闪而逝，如同幻觉。但赵秦云的心脏却狂跳起来！是残留的共生体组织？在无意识间，捕捉到了王雅精神体逸散后残留的、某种……星尘共鸣的轨迹？！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断臂处的幽蓝薄膜闪烁得更加剧烈，那尖锐的刺痛感也愈发清晰。这共鸣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负担！是这具残破躯体和濒临崩溃的共生体组织，对那遥远呼唤的无力回应！
霍克敏锐地捕捉到了赵秦云瞬间的表情变化和断臂处的异常闪烁。“你感觉到了什么？”他厉声追问，眼神锐利如鹰。
赵秦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霍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她……没死！在归墟星域！我感觉到了！我的……手臂……残留的东西……感觉到了！”
霍克的目光在赵秦云脸上和他断臂处剧烈闪烁的幽蓝薄膜之间反复扫视。震惊、疑虑、权衡……最终，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光芒在他眼中闪过。
“感觉到了？”霍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试探和重新评估的意味，“很好。证明它。证明你这具残躯和那点残留的‘垃圾’，还有价值。”
他不再看赵秦云，转身对埃利森博士下达命令：“给他用最高规格的纳米修复液和神经稳定剂！不计代价！稳住他那条该死的断臂和里面那点‘东西’！罗兰！我要‘破军’残骸里所有关于湮灭瞬间、关于共生体能量模式、尤其是最后那层屏障结构的数据！立刻分析！我要知道那‘共鸣’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后，他冰冷的视线再次扫过隔离窗内那个独臂、虚弱却眼神燃烧的身影。
“赵秦云，你的‘退役’暂缓。养好你这身破烂。归墟星域……或许需要一盏‘灯’，去照亮那些联邦光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而你……”他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或许还能当个……诱饵。或者，一盏吸引某些东西靠近的……灯。”
命令下达完毕，霍克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留下压抑的指令在医疗区回荡。
赵秦云瘫在冰冷的病床上，剧烈地喘息着。断臂处的剧痛和幽蓝薄膜的闪烁渐渐平复，但那种被强行透支的虚弱感和灵魂撕裂的空洞感却更加清晰。霍克的话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再次捆绑。诱饵……灯……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右肩。那层幽蓝薄膜下，共生体残存组织最深处，那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冰冷脉动，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着遥远深空中，那片名为“归墟”的黑暗星域里，一个同样微弱、却执着闪烁的精神信号。
断臂残响，在虚无中震颤。沉寂的共生体深处，那微若游丝的冰冷脉动，在霍克“诱饵”二字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如同黑暗中蛰伏的蛇，感知到了猎物遥远的吐息。归墟星域的轮廓与幽蓝光点汇聚的画面，烙印在赵秦云灼痛的意识里。他闭上眼，不再看空荡的肩头，左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剧痛是真实的，那远方的呼唤也是真实的。霍克的锁链捆住了残躯，却捆不住灵魂深处被星尘与执念点燃的、通往黑暗尽头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