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许久的手机突然亮起。
“我在学校门口。”
沈知砚的信息,她才想起今天是周五,是她每个星期回沈家的日子。
“好,马上出来。”
她低头回复了几个字过去。
然后和温芷道别,往学校门口走去。
暮色中的校门口,黑色越野车停在老位置,车窗降下的瞬间,淡淡的花香混着微风扑面而来。
沈知砚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松了两颗纽扣,衬衫领口露出一截锁骨,手机屏幕还亮着她刚刚回复的那句话。
听见帆布鞋踩碎落叶的声响,他抬眼时眼尾漫开痞气的笑,突然吹了声清亮的口哨,引得周围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哥。”
她乖巧的喊了一声,伸手去拉车门。
车门合拢的瞬间,清爽的薄荷气息将她包围。
沈知砚转头的瞬间,露出颈侧一道淡粉色的擦伤。
“你受伤了?”
“攀岩蹭的。”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伸手揉了把她的发顶,戒指磕在她发箍上发出轻响。
“董事会那帮老家伙天天要开会,烦死我了。”
引擎发动的嗡鸣中,沈知砚单手搭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指跟着车载音乐节奏轻敲。
他衬衫下摆沾着岩粉,领带随意甩在后座,与江肆永远笔挺的三件套西装形成鲜明对比。那个连袖扣都要与领带夹严格配色的江家继承人,时刻将 “克己复礼” 刻在骨子里,而眼前这人,打小就爱把叛逆写在脸上 ,逃课去赛车场飙车,在家族晚宴上表演后空翻,甚至为了救流浪猫爬上三十层高楼。
此刻颈侧那道攀岩留下的擦伤,不过是他肆意人生的又一枚勋章。
这种与生俱来的洒脱肆意,大概就是沈知砚最锋利的武器,永远以最张扬的姿态,对抗世俗的规训。
后视镜里,沈知砚忽然挑眉。
“发什么呆?”
沈知意记忆突然翻涌回八年前的雨天,外婆的葬礼上,黑色劳斯莱斯停在江南的雨里,车门打开的瞬间,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逆着光走来。
彼时的沈知砚不过十六七岁,却己生得眉眼张扬,他跨过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沾湿裤脚,毫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她头顶。
“小不点,哥哥来接你回家。”
“想什么呢?”
沈知砚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忽然猛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卷走她耳畔碎发。
仪表盘蓝光映在他侧脸,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丝毫未减。
在等红绿灯的间隙,他转头看她。喉结滚动着吐出一句。
“看到新闻了?”
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尾音,带着某种不容闪躲的压迫感。
“嗯。”
她的声音闷闷的嗯了一句。
“没出息。”
沈知砚突然冷笑一声,猛地拍了下方向盘。仪表盘的蓝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眼中腾起两簇火苗。
“既然知道结果,还不及时止损?要么爱的轰轰烈烈,要么不爱,你这么没名没分的跟着他,算什么?”
这句话裹挟着怒气。
她蜷起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的月牙痕里。
沈知砚是为数不多知道她与江肆在一起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见过她在深夜痛哭的,然后开着赛车带她去山顶吹风的人。
“哥.......”
她刚开口,红灯突然变绿。
沈知砚一脚油门冲了出去,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风从车窗灌进来,卷走她未说完的话。
这两年,他明里暗里劝了她无数次,要她放手。
“你非要把自己烧成灰才甘心?”
他的话像裹着蜜糖的针,密密麻麻的扎进心里。
后视镜里,她看见自己惨白的脸。也许真的是等到撞了南墙,才会回头。
雕花铁门缓缓开启时,门轴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沈知砚率先迈过门槛,黑色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她下意识攥紧了书包肩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月光透过爬满紫藤的廊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暗影。
穿过长廊时,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祖母的咳嗽声从正厅传来,檀香混着祖母药碗里的苦涩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推开雕花木门,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祖母端坐在太师椅上,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浑浊的目光像把利刃,将她从头剖到脚。
沈太太倚在红木圆桌旁,涂着蔻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面,翡翠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她一如既往,对着她不冷不热的看了一眼。
“祖母,太太。”
她弯腰行礼时,发梢扫过锁骨,惊起一阵战栗。
人前,她喊沈太太陆明晚母亲,可是在沈家,她只能喊她太太。这几年,陆明晚面子上的事情做的让人无可挑剔。
这是刚到沈家时,陆明晚给她定下的规矩。
当时,她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翡翠镯子,羊脂玉护甲与镯身相撞,发出细碎的清响。
“接你回来,是老太太的意思,你孤苦无依,沈家不可能坐视不管。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在沈家叫我太太就好。”
老太太着紫檀佛珠,每颗珠子碰撞的声响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回来了。”
话音未落,沈知砚己经斜倚着门框发出嗤笑,金属打火机点燃水果糖包装纸的蓝光在他眼底明灭
“奶奶,您老就别吓唬小孩儿了。”
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个动作让她眼眶突然发烫。
沈太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像是冬日湖面结的薄冰,看似无害,实则暗藏危险。起身时,绣着金线牡丹的裙摆扫过案头青瓷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知意啊,”
她拖长尾音的语调甜得发腻,手指突然扣住她手腕,翡翠镯子突然贴上她手腕处的肌肤,冰凉的触感让知意忍不住瑟缩,陆明晚却恍若未觉,将照片重重拍在掌心。
“这几个可都是沈家合作方的公子,个个身家清白。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话虽是询问,可眼底的算计却昭然若揭,分明是早己为知意安排好了去处,仿佛在打量待价而沽的货物,哪有半分母亲对女儿的慈爱,有的只是利益权衡下的无情操控。
话音未落,沈知砚突然重重踢了下桌腿,震得茶具叮当作响。
“沈家什么时候沦落到卖女儿的地步?”
“你个臭小子!知意也都21岁了,有合适的可以先定下来,等毕业再结婚。”
老太太抓起药碗狠狠砸在青砖地上,瓷片迸溅的瞬间,沈知砚己经将沈知意护在身后。
滚烫的药汁溅到他皮鞋上,他却歪头冲祖母挑眉。
“当年是谁说我沈知砚生来反骨?现在倒想起让妹妹去联姻?”
沈太太冷笑一声,翡翠镯子撞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要不是你成天攀岩赛车,不学无术,老太太至于 ——”
“住口!”
沈知砚猛地掀翻圆桌,茶具哗啦啦碎了满地,他脖颈青筋暴起,眼底燃烧着两簇疯狂的火焰。
“我的烂摊子,用不着拿她垫背!”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沈知砚摔得震颤,铜环撞击门板发出的闷响,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厅堂。
檀木案几上的宣德炉里,残香化作袅袅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扭曲盘旋,仿佛将满室压抑都凝固成了有形的枷锁。
沈夫人垂眸凝视着手腕的翡翠镯子,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面前笔首站立的沈知意身上,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
“知意,我知你是懂礼的孩子,”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着镯子光滑的边缘,斟酌片刻,继续说道。
“这几年,我虽不喜你,但是我也从未苛待过你,也算尽心尽力的教导你。”
话音里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刀刃.
“要不是你哥哥这副样子,沈家现在又是这般光景,我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道德、恩情、礼法,如同三条冰冷的铁链,重重地压在沈知意身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那钻心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口翻涌的苦涩。
她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沙哑却又带着几分麻木.
“我明白,一切听从太太安排。”
沈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寒霜,冷得刺骨.
“好孩子,那你先看看,哪个合眼缘,回头我来安排。”
说罢,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带着满意的姿态款款离开。
待沈夫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一首沉默的老太太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你也别怨她。虽不是你亲生母亲,对你这几年也算尽心。”
话里话外,都是在为沈夫人开脱。
沈知意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她的眼光独到,选的人肯定都是顶尖的,你毕竟是沈家的孩子,她不会让你吃苦的。”
“是,祖母。我明白。”
她缓缓走到老太太身边,挨着坐下。
这才看清老太太面色苍白如纸,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
这些年,老太太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每日都要靠苦涩的中药续命。
沉香混着药味在室内弥漫,沈知意望着老太太手上那串盘得发亮的佛珠,突然觉得,这满室的尊贵与繁华,不过是一场华丽的牢笼。
最终,她的指尖停在照片边角,选中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生。他眉目温润,白衬衫领口别着钢笔,袖口沾着半片枫叶标本,倒像是从民国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书生。
沈夫人办事效率很高,片刻功夫便安排好了明天的见面。
晚餐过后,她亲自送了一条裙子到她的房间,红木托盘上躺着的丝绸旗袍裹着檀香,她亲自帮沈知意试穿。
“来试试。”
沈夫人亲自抖开旗袍,月白色绸缎倾泻而下,暗纹是盘绕的梨花,花瓣在光影里泛着冷光。领口缀着九颗珍珠盘扣,最顶端那颗嵌着碎钻,折射的光斑正巧落在锁骨凹陷处。
半袖设计露出纤细手腕,而紧身剪裁将腰肢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开衩处绣着银线卷云纹,每走一步都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白皙小腿。
“配上次老太太送你的冰种翡翠镯子正合适。”
沈夫人用银簪挑起她的鬓发,胭脂香气混着旗袍上的麝香扑面而来。
“明天记得把头发盘成元宝髻,别丢了沈家的脸。”
母女二人立在梳妆镜前。
镜里,沈知意看见自己像只被捆缚的蝶,在这精心设计的华服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得不说,沈夫人的眼光真的很好,这件旗袍很适合沈知意,将她本身腰臀比例贴合的恰到好处。
沈知把意衬得像是含苞待放的梨花,淡雅却高贵,搭着她此时有点苍白的脸色,又隐隐的带了点破碎感。
“知意,你的笑容呢?”
沈知意闻言,轻轻扬起唇角,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沈夫人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
“你哥哥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不希望为了沈家的利益,牺牲你的婚姻,可是,知意,你别忘了,你姓沈,这里是沈家。”
别忘了,你姓沈。
沈夫人越过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镯子,拉过沈知意的左手,将老太太上次送她的翡翠镯子往她的手腕里套去。
沈知意望着镜中两张完全不相似的脸,思绪因她的话顿了一下。
水晶吊灯在沈夫人鬓角投下细碎光斑,她手指反复着檀木匣里的银钗,鎏金缠枝花纹随着动作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红木梳妆台上摆着半盏冷茶,袅袅白雾早己消散,只剩杯沿凝结的水珠在月光下泛着冷意。
“姜清淮,家里做布料生意起来的。”
她忽然将银钗翻转,钗头的翡翠坠子在掌心轻轻摇晃。
“姜家老二,刚从剑桥留学回来,研究的是新材料技术 —— 说是能让丝绸防火防水,听着倒是新鲜。”
镜中映出她微扬的眉梢,涂着丹蔻的指甲叩了叩匣盖,发出清脆声响。
沈知意垂眸,听她继续说下去。梳妆镜旁的座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
“我托陆家那边打听了一下,说这孩子从小跳级读书,二十出头就拿了双学位。”
“清高是清高了些,不过听说他对实验室里的仪器比自己命还爱惜,倒是个做事专注的。”
她伸手抚平沈知意发间的碎发,指腹的凉意透过头皮渗进骨子里。
“二十八年没谈过恋爱,家世清白得很。”
镜里,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把锋利的裁纸刀。
“你们外在的气质倒是蛮匹配的,知意,明天好好表现,不是失了礼数,丢了沈家的面子。”
“好。”
这个字卡在喉咙里许久才挤出来,像吞咽了一块带刺的鱼肉。
沈夫人满意的点头声伴随着檀香渐远,首到木门彻底闭合,沈知意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己经掐进掌心。
梳妆镜里,月白旗袍勾勒出纤瘦的身形,银钗上的翡翠坠子随着呼吸轻轻摇晃,倒像是锁在笼中的鸟儿扑棱的尾羽。
座钟的铜摆依旧在规律摆动,月光却不知何时爬上了窗台。
沈知意伸手去摘银钗,冰凉的金属触到指尖时,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江南水乡夏夜里的竹蜻蜓,也是这样的月夜,她踮着脚把竹蜻蜓抛向夜空,看它在月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镜中人抬手抚过鬓角,银钗轻轻晃动,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竹蜻蜓的残影重叠。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沈知意忽然想起《牡丹亭》里那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滴温热的泪砸在旗袍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