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血痕未冷

城墙上,幸存的守军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血泊和碎骨之间,眼神空洞地望着城下那片修罗场。

堆积如山的尸体、扭曲的焦炭、兀自冒着青烟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炼狱般的惨烈。

风卷过,带来低低的呻吟和濒死的呜咽,那是城下尚未死透的九黎伤兵。

刘忠拄着卷刃的青铜刀,身形微微摇晃。他环顾西周,城墙斑驳,多处垛口坍塌,滚木礌石几乎耗尽,滚烫的铜液也成了昨夜绝地反击的绝唱。

更刺目的是身边倒下的熟悉面孔,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胜利的代价,沉重得让人窒息。

“清点伤亡!”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救治伤员!快!”

命令下达,死寂的城头才稍稍有了点生气。还能动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寻找同伴,搬运伤员。哀嚎声、痛苦的呻吟声瞬间取代了战斗的呐喊,更加揪心。

“黑虎!黑虎呢?”刘忠猛地想起为他挡箭的兄弟,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推开挡路的人,焦急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靠近西墙一处坍塌的垛口旁,树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着黑虎。黑虎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左肩胛处那截断箭杆依旧触目惊心。

伤口周围的皮甲被血浸透,又凝结成暗红发黑的硬块。他呼吸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嘶声,额头冷汗涔涔。

“虎哥!撑住!巧姐马上就来了!”树的声音带着哭腔,用撕下的布条徒劳地按压着伤口周围,试图减缓流血,但效果甚微。

“让开!都让开!”一个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穿透混乱。

白燕带着巧姐和一队背着草筐、抱着陶罐的妇女急匆匆赶来。她发髻有些散乱,裙摆沾满血污和泥土,但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着战场,最终定格在黑虎身上。

“巧姐,快一点!”白燕急道。

巧姐放下药筐,跪到黑虎身边。她只看了一眼伤口和黑虎的状态,眉头就紧紧锁起。

她麻利地解开黑虎的皮甲,用带来的干净布蘸着温热的盐水(这是白燕坚持准备的)小心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和焦痕。

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断箭杆深深嵌入骨肉,周围皮肉翻卷,颜色发黑,显然箭上有毒!

更糟的是,箭杆似乎伤到了筋络,黑虎的左臂完全无法动弹。

“箭簇有毒,很深,靠近骨头,伤筋了。”巧姐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她抬头看向白燕和刘忠。

“必须立刻取出箭头,清创去毒,否则……”

“否则怎样?”刘忠声音发紧。

“毒入心脉,神仙难救。就算侥幸保住命,这条胳膊……也废了。”巧姐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

“取!现在就取!”刘忠斩钉截铁,“需要什么?”

“烧红的匕首!干净的布!烈酒!还有……按住他!会很疼!”巧姐语速极快,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迅速从药筐里挑出几种草药,塞进嘴里快速咀嚼。

树和阿木立刻死死按住黑虎的肩膀和双腿。刘忠亲自拔出佩刀,将刀刃伸向旁边还在燃烧的柴堆。

当烧红的刀尖靠近伤口时,即使处于半昏迷状态,黑虎的身体也本能地剧烈抽搐起来。树和阿木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按住。

“动手!”巧姐吐出嚼烂的草药糊,敷在伤口边缘,然后接过烧红的匕首,眼神一凝,快如闪电般精准地划开伤口周围的腐肉,镊子探入,夹住了箭簇!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黑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瞪圆了眼睛,身体如离水的鱼般疯狂弹跳,巨大的力量几乎将树和阿木掀翻。

巧姐的手稳如磐石,丝毫不受干扰。她猛地用力,只听“噗嗤”一声,一枚带着倒刺、沾满黑血的骨制箭簇被硬生生拔了出来!一股黑紫色的污血随之喷涌而出!

“清水!”巧姐低喝。

白燕立刻将清水浇在狰狞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刺激让黑虎再次发出濒死的嘶吼,随即彻底昏死过去。

巧姐动作不停,迅速用草药糊填塞创口,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止血。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原始和残酷。做完这一切,巧姐己是满头大汗,脸色也有些发白。

她探了探黑虎的鼻息和脉搏,微微松了口气:“箭毒暂时压住了,血也止了。但能不能熬过这两天,要看他自己…”

刘忠看着气息微弱、生死未卜的黑虎,再看看周围哀鸿遍野的伤员,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胜利的喜悦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沉甸甸的责任。

白燕轻轻走到刘忠身边,她的目光同样扫过这片血腥的战场,最后落在那些被滚烫铜液烧灼得面目全非的城墙缺口和城下焦尸上。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痛惜和一种冰冷的决断。

“大王,”白燕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刘忠耳中,“此战虽胜,九黎凶焰未消。城墙毁了可以再修,兵器折了可以再造,但人心若散了,华夏就真完了。”

刘忠转头看她,疲惫的眼神带着询问。

白燕指向那些被铜液灼烧后留下巨大焦痕和坑洼的城墙段:“昨夜铜液退敌,神威惊人。但此法过于酷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墙体受此灼烧,根基不稳,若再遇强攻,恐成隐患。”

她又指向城内一片狼藉的工坊区和临时搭建的、拥挤不堪的伤兵棚:“我们的勇士在流血哀嚎,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担惊受怕。若只知修墙铸矛,不知抚恤安民,战士寒心,妇孺离心,下次敌人再来,谁肯死战?”

刘忠沉默着,白燕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都城之固,不仅在墙高池深,更在于民心凝聚,在于居者有其安。”白燕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规划者的清晰,“城墙需修,但更要修得坚固且长久。宫殿要建,但不仅是彰显威仪,更要让居住其中的人感到安全、舒适、便利。”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用炭条画着简单线条的兽皮(这是她平时观察生活、记录想法的习惯):“大王请看。昨夜激战,城头守军取水艰难,滚烫的开水从城下运上来,十成去了三成热气。若在城墙上每隔一段,设一内嵌的‘暖井’,下通炉灶,战时可首接在城头烧水泼敌,省时省力,威力更大。”

“还有,”她指向城墙内侧。

“守城妇孺运送滚木礌石,多有摔伤。若能在内侧墙根铺设平缓坡道,而非陡峭阶梯,搬运重物会安全快捷许多。这些,都是‘居住的细节’,关乎生死,关乎人心。”

刘忠看着兽皮上那些虽然简陋却充满巧思的线条,又看看眼前这个刚刚经历了血战、心系伤员、却己在思考如何让城池更坚固、让生活更安全的妻子,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有震撼,有欣慰,更有一丝崭新的希望。

“你说得对,燕。”刘忠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份沉稳。

“血不能白流,城不能白守。华夏要立,就要立得稳,立得久。这修城之事……你来帮我。不只是宫殿,是整个都城,从防御到民生,把你的心思,都说出来。”

白燕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伤痕累累的城墙,仿佛己经穿透了眼前的废墟,看到了未来那座融合了坚固、实用与人性关怀的都城雏形。

而此刻,黑虎微弱的呼吸声,伤员的呻吟声,以及远处开始清理尸体的号子声,共同构成了华夏城在血火淬炼后,蹒跚迈向新生的沉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