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河面浮着碎冰,晨雾还没散尽,潮河南岸便传来了喧天的唢呐声,惊醒了落叶凋尽的槐树枝头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天际。河面上两艘朱漆画舫首尾相连,猩红绸缎裹住桅杆,在薄雾里泛着珠光,正缓缓而来。
亲友们忙着摆糕茶,挂鞭炮,女人和孩子们则准备设置关卡要红包,父母则一时看看中午的酒宴需要准备什么菜,一时检查一下迎接新郎的环节,忙得脚不沾地。
赵海玥倚在绣房窗前,指尖无意识着窗棂上的喜字。嫁衣上的金丝硌得皮肤生疼,镜中凤冠摇曳,斜眉入鬓,杏眼桃腮,却看不出自己的表情。这时候就听丫鬟小梅的声音,“小姐,小姐,来了,画舫己经近了,新姑爷站在船头呢,好俊俏呀!”
赵海玥站起身,打开闺房面南的窗户,就看到那人穿着一身新郎吉服,正红的缎面棉袍上罩着黑色云纹马褂,黑色的礼帽上插着红色的珠花。此时,正拿着一串点燃的鞭炮从甲板上走过跳板迎着初晓的阳光,满面喜色地大步而来,后面跟着一个全身粉色衣服的全福姑娘。
自己家这边二爷家的弟弟也燃起了鞭炮,然后家族里的哥哥们都上前拱手迎接,那人也礼貌地还礼。然后众人礼让着往大门走的时候,嫂子们和孩子们便拦在门口嘻笑着伸手要红包,后面的全福姑娘从手里鼓鼓的包中掏出一个个红包散发,并且还拿出一把把喜糖撒向看热闹的人群,一时欢声笑语,赵海玥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然后就是看不到了,应该是进门了,赵海玥就关起窗户回到卧房,很无聊地斜倚在床上。时间还早呢,按照习俗,新娘应该是在接近黄昏时到夫家,而两家仅仅隔着一个潮河,不到三刻钟的路程。所以,还要待在闺房里很长时间,今天大婚正日,不适宜到处走动。而此时大家都去看新郎官了,小梅也重新跑下楼了。
再说新郎自从进入堂屋,看到赵老爷夫妇穿着带喜子团花的缎面吉服端坐在正中,身后是上次来就看到的条桌和东瓶西镜,不同的是上面多了大红色的双喜剪纸。条桌上方上次是一幅山水,现在换成了花开富贵。新郎跪下拜了三拜,“岳父岳母再上,小婿前来迎娶令爱,此生定当珍爱。”赵老爷赶紧扶起新郎,并且递了红包给新郎。然后就是新娘的叔伯、堂、表兄弟几个陪着新郎和全福姑娘喝糕茶,当然是新郎占首席。象征性地夹片云片糕送进嘴里,然后在喝口糖茶,仪式就算结束。
全福姑娘就由小梅引到新娘闺房。新郎则端坐客厅与新娘兄弟们叙话。兄弟们问新郎父母亲身体,家庭基本成员,家里做什么营生,新郎本人做什么等等,新郎也客气的关心询问各位大舅子小舅子一些基本情况,日后好来往。总体双方聊的还是客气有礼。只有表哥陆明远比较沉默,偏偏陆明远高高瘦瘦,儒雅的气质还比较出众,上次新郎来下礼的时候还见过,所以新郎也主动客气地与他寒暄几句,得知正在省城读书,也说了一些得体的场面上的恭维话。
全福姑娘是张二老爷的三女儿,叫文英,今年13岁了,因为双亲健在,哥姐弟弟齐全,被认为是有福气的姑娘。当然被挑选来接亲还因为其本身也乖巧伶俐,长相也清纯,而且还是近房头的小姑子,先和未来堂嫂熟悉了,日后还好亲近一些。
当下文英就在闺房陪嫂子说话,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大,倒也谈得来,文英在嫂子的关心询问下,简单说了一下河南岸的一些风俗习惯,风土人情,还有张家的人口构成。尤其大哥大嫂,大哥为人忠厚老实,见人就是笑容满面,大嫂为人精明能干,近些年三爷加许多事情都是大嫂打理的,这次婚礼筹备等等一应杂事,基本就是她在帮助操持,大嫂还说以后二嫂过去就好了,她就可以把管家权交给你,自己可以轻松一点了。
赵海玥听了想,我哪会管家啊,不过,大嫂也可能是客气的,到时再说呗。
这时外面有人说好像有点变天了,赶紧吃饭,吃过早点走,假如刮风下雪就走不了了。然后外面就是一阵忙乱,小梅也跑过来给小姐重新补妆。不到一会,午饭草草吃过了,喜酒也没有尽兴,等着打手巾把的嫂子们也没有机会讨红包,总之,一切比较忙乱。
张家当初下聘是36抬聘礼,现在赵家独养女儿陪嫁是72抬,其实,远不止这些,这些只是给别人看的,这些嫁妆到了夫家是公开的,有可能闺女将来不一定做得了主,所以,赵夫人暗地里又给了一个首饰盒,里面都是贵重的珠宝黄金首饰,还有一些银元现钞,一旦有什么事情可以应急,这些给小梅放在随身的包袱里。当下急急忙慌地过嫁妆,把嫁妆抬到画舫时,天色己经比较昏暗,风吹得画舫也颠簸起来。
真的不走就来不及了,新郎等在客厅,小梅和全福姑娘搀着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下来了,新郎刚要伸手去接,新娘的叔伯大哥拦在新郎的手,“应该我来背。”然后走近前去,就要蹲下身子,谁知道陆明远抢先一步蹲下,背起新娘就走。
赵海玥通过盖头只能看到穿着学生装的后背,鼻孔闻到熟悉的淡淡的香气,知道是表哥背着自己,忽然有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与伤感,一入夫家深似海,与表哥也只能缘分至此了,即使以后还有可能见面,但是再也不能如此亲近了,当下静静伏着表哥后背,享受这最后的柔情与温馨,泪水也一滴滴润湿了盖头的底摆。
跳板前,张少爷含笑伸手,陆明远却偏过身子。孱弱的身躯被风吹得打晃着走上跳板,一阵大风吹来,两人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盖头却随风飘走,岸上的人们就见到一片红色随风飘扬,最后落在潮河翻滚的河水中,然后又看到赵海玥的头饰也随风晃动。
好在终于走到跳板,在颠簸的画舫上停了下来,郑重地轻柔地放下表妹,伸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饰和衣服,目光饱含深情,声音哽咽,“表妹,就此别过,多保重,万事小心谨慎,务必保全自己。”然后就匆匆越过跳板,仓皇远去。
这一切都被岸上的新郎看在眼里,他们在踏板上摇晃的时候,新郎虽然担心,但是不敢走上踏板,怕更加晃动,一首到陆明远红着眼从踏板下来,新郎才登上画舫,然后把没有盖头的新娘赶快拉进船舱,看到她冷得微微颤抖的身子,不由得把她抱在怀里。这时大片大片雪花落了下来,等小梅和文英上了船,船便冒着风雪,在水浪的颠簸下开向潮河南岸未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