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兴安岭的积雪刚开始消融。
柳树屯的土路上,融雪混着黑泥,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谢丽萍端着搪瓷盆从林场医院出来,盆里的纱布被血水浸得通红。
"刘大夫说...得准备后事了。"她站在医院门口,嗓子哑得不像话。
冉卫华听到这话,手里的东西"咣当"掉在冻土上。
他弯腰去捡,却突然跪在了地上,手指抠进泥地里,指节泛白。
"放屁!"谭德旺的吼声从屋里炸出来,老厨子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擀面杖,"东子才二十二!"
病床上,冉卫东整个人陷在棉被里,脸色灰败。
伤口化脓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酒精和紫药水的气味。
谭国强跪在炕沿,正用湿毛巾给他擦脸,毛巾碰到下巴时,突然发现那里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三月的东北虽然冷,但绝不至于呵气成霜。
"爹!爹你快看!"谭国强声音都变了调。
谭德旺凑近一看,突然转身从最上层摸出个蓝布包,抖开是半块干瘪的野山参。这是去年他帮林场领导做宴席时偷偷藏的,原本想留着换自行车票。
"丽萍,去林场供销社打二斤最烈的散白干。"老厨子把人参切片,"卫华,把东子那件狗皮袄找出来。"
谢丽萍攥着酒票往外跑,在门口撞上了闻讯赶来的孟金凤。
女人挎着竹篮,里面是六个鸡蛋和一小包黄纸包的药粉。
"我娘家兄弟在鄂伦春旗当兽医,"孟金凤把药粉倒进碗里,用温水化开,"这药专治牲口咬伤..."
药汤灌下去半小时,冉卫东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黑色血丝。
就在众人绝望时,他的眼皮突然颤动了几下。
"东子?东子!"冉卫华扑到炕前,却看见弟弟的瞳孔扩散得更大,呼吸反而更弱了。
谭德旺突然抄起擀面杖,照着谭国强后背就是一下:"去!把林场那台拖拉机开来!现在!马上!"
林场的东方红28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车斗里垫着三床棉被。
谢丽萍把这里能借到能买到的暖水袋全灌上开水,塞在冉卫东脚底。
谭德旺抱来食堂的棉门帘,严严实实盖在病人身上。
"让让!让让!"冉卫华背着半麻袋东西冲过来,麻袋里是林场小卖部所有的水果罐头——黄桃的、山楂的、杨梅的,玻璃瓶碰撞叮当响。
他听说县医院给重病人输完液要补充糖分。
拖拉机在融雪的泥路上颠簸,车灯照出前方惨白的光带。
谭国强突然指着路边:"停一下!停一下!"
雪窝子里蹲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用前爪洗脸。
见车停了,它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抖了抖毛,突然对着车厢方向作了三个揖,转身消失在林子里。
"白仙家送药..."谭德旺脸色变了变,从怀里摸出个铝饭盒,把剩下的参片全塞进冉卫东嘴里,"东子,咬着!别咽气!"
县医院急诊室里,日光灯管嗡嗡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坏掉。
值班大夫剪开绷带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腐肉己经蔓延到肘关节,黄绿色的脓液里还混着黑色的絮状物,看上去异常恐怖。
“怎么才送来?”大夫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说道,“这是厌氧菌感染,必须立刻清创!”
他的镊子夹起一块烂肉,展示给谢丽萍看,“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谢丽萍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冉卫华那严重受伤的手臂,心如刀绞。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起,她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坐在长椅上。
突然,她注意到冉卫华脚上只穿着一双单薄的布鞋,显然他跑出来时连棉鞋都忘了换。
她心疼不己,哆嗦着解开自己的棉袄扣子,想要用围巾给他包住脚,免得着凉。
然而,冉卫华却一把推开了她的手,“我没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目光始终紧盯着手术室的门,眼眶赤红,仿佛随时都会有泪水滚落下来。
“东子要是……要是……”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下去了。
沉默片刻后,他从麻袋里掏出一个山楂罐头,想要打开给东子吃。
他徒手拧着铁皮盖子,由于太过用力,指甲都劈了,鲜血从指尖渗出来,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第三天清晨,护士来给冉卫东换药时,惊喜地发现他的体温降到了 38 度 2,情况有所好转。
窗台上的罐头瓶里插着几枝达子香,紫红的花苞在暖气烘烤下微微绽开。
"陈教授上午要来查房。"护士边量血压边说,"听说你们是猎到苍狼皮的?"
病房外,谭德旺正对着走廊尽头的电话机点头哈腰:"是是,皮子保管好了...对,东子醒了一定马上报告..."
挂掉电话,他抹了把脸,从食堂顺来的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个东西——那把鄂伦春猎刀,刀柄上铜铃铛"叮"地一响。
病床上,冉卫东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最先发现的是谢丽萍。她正用棉签蘸水润他的嘴唇,突然看见一滴泪从弟弟紧闭的眼角滑下来。
"东子?"她轻轻唤了声,声音抖得不成调。
冉卫东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病房斑驳的天花板上。
他试着动了动右手,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他闷哼出声。
"别动!"谢丽萍按住他,"伤口刚结痂..."她突然哽咽得说不下去,转身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走廊上顿时炸了锅。
谭国强踢翻凳子冲进来,冉卫华差点被输液架绊倒,连谭德旺都忘了藏好猎刀,刀尖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水..."冉卫东嘶哑地挤出个字。
谭国强手忙脚乱倒水时,病房门被推开。
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胸兜别着两支钢笔。
他目光扫过众人,镜片后的眼睛很明亮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