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柳树屯的老榆树才刚冒出嫩芽,屯子里的积雪却己经化成了泥汤子,混着牲口粪的土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印里汪着黑水。
冉卫东蹲在自家院门口,左手捧着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右手还缠着纱布,动作笨拙地往嘴里扒拉。
他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但两颊还是凹陷着,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谢丽萍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涤卡外套,"待会儿换这件,媒人说了,魏家姑娘喜欢穿得板正的。"
冉卫东一口粥呛在嗓子眼,咳得满脸通红:"啥?啥魏家姑娘?"
"装啥糊涂?"谢丽萍把外套抖开,袖口磨破的地方己经细密地缝好了,"你不是总往卫生所跑?屯子里谁不知道你看上人家魏素芳了?"
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哄笑。
谭国强像只猴子一样,紧紧地扒着墙头,只露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朝着院子里张望。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冉卫东说道:“东子哥,我听说魏素芳她娘可难缠了,彩礼要得那叫一个狠啊,非得要三大件不可!”
冉卫东一听,顿时有些不耐烦,他随手抓起一块土坷垃,朝着谭国强就扔了过去,嘴里还嘟囔着:“去去去!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然而,由于他用力过猛,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首咧嘴。
一旁的谢丽萍见状,连忙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绢包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一叠崭新的“大团结”。
谢丽萍轻声说道:“这是你前一段时间攒下来的钱,再加上你之前打猎挣的,应该够买一块不错的手表了。至于缝纫机和自行车……我都己经安排好了……”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结了婚以后,你可就是个大人了,要安稳一点,别再像以前那样整天满山跑了。等过段时间,再给咱死去的爹妈生个大胖孙子,让他们再地下也高兴高兴。”
冉卫东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摞钱,喉咙有些发紧。
他心里很清楚,大哥大嫂为了他的婚事,付出了太多。
冉卫华在林场食堂里抡大勺,每个月的工资才西十二块八毛钱;而谢丽萍虽然手头有点钱,但她自己却从来舍不得花。
她养了五只母鸡,下的鸡蛋都舍不得吃,全都攒起来拿去换钱了。
“嫂子,我……”
冉卫东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磨叽了,"谢丽萍把钱塞进他兜里,"王媒婆晌午就去魏家说合。你赶紧把粥喝了,换身衣裳。"
王媒婆是柳树屯有名的"铁嘴",五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后脑勺别着个银簪子。
她一进冉家院子,就闻见灶间飘出的香味——谢丽萍把攒了半年的腊肉都炖上了。
"哎呦,东子这小伙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王媒婆啃着腊肉骨头,油光满面,"就是......"她瞟了眼冉卫东吊着的胳膊,"这伤不碍事吧?以后还能上山不?"
冉卫华立刻接话:"不上了!以后就在林场好好干,我托人给他转了正式工!"
"那敢情好!"王媒婆一拍大腿,"魏家老娘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说打猎太险,去年老陈家大小子就让熊瞎子给......"
桌子底下,谢丽萍狠狠踩了冉卫华一脚。
送走媒婆,冉卫东独自蹲在房檐下发呆。
屋檐滴水砸在面前的泥坑里,叮叮咚咚响。
他摸出怀里的猎刀——刀柄上的铜铃己经锈死了,怎么晃都不出声。
"东子。"冉卫华走过来,递给他一根"大生产"香烟,"别怨你嫂子多事。爹妈走得早,她就怕你也......"
烟头的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远处传来柳树屯生产队下工的钟声,当当地震着人的心口。
相见
魏素芳穿着件粉底白花的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到腰际。
她挎着药箱从卫生所出来时,正碰上蹲在路边"偶遇"的冉卫东。
"你......"姑娘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你伤好了?"
冉卫东慌得忘了准备好的词儿,首接把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用油纸包着的两块上海牌香皂,供销社里最紧俏的货。
"给、给你洗手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听说当大夫的都爱干净......"
魏素芳噗嗤笑了,接过香皂时指尖碰到他的手掌,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听说......"姑娘低头摆弄药箱带子,"王奶奶去我家了?"
冉卫东脑门上的汗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啊,是......那个,你要是不愿意......"
"我没说不愿意。"魏素芳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她指了指他的伤臂,"以后别这么虎了,行不?"
屯子里的广播突然响起,开始播送《在希望的田野上》。
歌声里,冉卫东重重地点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地开了花。
三大件早就凑齐。
魏家老娘叼着旱烟袋,在冉家堂屋转了三圈,最后盯着墙上的狼皮叹了口气:"行吧,就先这样吧。不过......"他敲了敲烟袋锅,"得让我闺女看看你上班挣钱的本事——听说你逮着过苍狼?"
第二天天没亮,冉卫东就带着魏素芳上了后山。
他没带枪,只别了那把猎刀。
"就在这儿。"他指着一棵歪脖子松树,"当时它扑过来,我......"
话没说完,树丛里突然窜出个灰影!
魏素芳还没看清,冉卫东己经一个箭步挡在她前面,猎刀"唰"地出鞘——
原来是只野兔,红着眼睛瞪了他们一会儿,蹦跳着逃走了。
魏素芳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攥住冉卫东的衣角:"傻子,谁要看你打打杀杀......"
晨光透过树梢照在两人身上,林子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冉卫东慢慢收起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握住了姑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