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冉卫东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进护林队办公室，墙上的月份牌翻到十一月七日，立冬。
他呵了口白气在掌心搓了搓，取下挂在门后的墨绿色棉大衣——左胸口的护林队徽章擦得锃亮，松枝环绕的盾牌在晨光中微微反光。
"东子哥！"谭国强风风火火推门进来，狗皮帽子上还挂着冰碴，"瞭望塔来电话，说在鬼见愁那边发现新鲜套子！"
冉卫东系扣子的手顿了顿。鬼见愁是当年他猎到第一头野猪的地方，崖壁上的老松树还留着黑瞎子蹭痒的痕迹。如今那里成了狼群固定的饮水点，上个月刚发现过一窝幼崽。
"带上家伙。"他从抽屉取出灌铅的猎枪，突然摸到个硬物——那把鄂伦春猎刀，刀柄上缠的鹿筋己经泛黄。
————
摩托车碾过结冰的山路，车斗里装着新配发的无线电。谭国强突然减速，指着雪地上凌乱的脚印："看！是昨天那伙人！"
冉卫东蹲下身，军用皮靴碾过深深的足迹。鞋底花纹呈锯齿状，是城里才有的登山靴。脚印旁散落着几个烟头，过滤嘴上印着英文字母。
"外来的。"他眯起眼望向密林深处，"往狼窝方向去了。"
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远处传来微弱的金属碰撞声，像是铁器刮蹭岩石的动静。
————
在鬼见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悬崖边上，三个身穿羽绒服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围着一棵枯树忙碌着。他们的动作显得有些匆忙，似乎在进行一项秘密任务。
“快点！把那钢丝套下在饮水点！”领头的光头男子压低声音喊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急切。他手里紧握着一把钳子，钳子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仿佛在警告着周围的一切。
“港商说了，活狼崽五千一只！”光头男子继续说道，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贪婪和期待。
与此同时，冉卫东正趴在距离他们五十米外的雪窝子里，通过望远镜密切监视着这一切。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轻易地穿透了纷飞的雪花，清晰地映出了对方背包上的标志——某省动物研究所。
突然，冉卫东右臂的旧伤像被针扎一样刺痛起来，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五年前的一幕。当时，陈教授也是这样盯着他手中的猎刀，那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是偷猎的。”谭国强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信号枪，“要不要叫增援？”
“等等。”冉卫东连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然后，他将望远镜的焦点稍稍后移，落在了光头男子的后腰处。
果然，在光头男子掀起的衣角下，一把制式手枪赫然别在那里，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如鹅毛般洒落，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洁白。枯树枝在狂风中发出阵阵脆响，仿佛是大自然对这罪恶行为的抗议。
冉卫东的心跳逐渐加快，他悄悄解下腰间的猎刀，刀柄上的铜铃在他的掌心无声转动。这把猎刀是他多年的伙伴，也是他与鄂伦春猎人之间的纽带。他记得当年那位鄂伦春猎人教他如何使用这把猎刀时的情景，那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技艺。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狼嚎声突然从谷底传来，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
就在光头一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间，崖下的灌木丛中像闪电一样猛地窜出了七八条灰色的影子。这些灰影速度极快，如同鬼魅一般，眨眼间便冲到了距离人类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定睛一看，这七八条灰影竟然是一群野狼！而在这群野狼的最前面，赫然是一只体型巨大、面目狰狞的独耳老狼。这只老狼的琥珀色眼睛死死地盯着人类手中的钢丝套，眼中透露出一股凶狠和决绝。
"妈的！"光头见状，心中暗骂一声，连忙伸手去掏腰间的手枪。然而，就在他的手刚刚碰到枪柄的一刹那，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哨音骤然响起。这哨音尖锐刺耳，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一般。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原本平静的雪堆像是被引爆了一样，突然炸裂开来。伴随着雪雾的弥漫，三个地方的雪堆中齐刷刷地冒出了一群身着迷彩服的护林队员。他们手中紧握着改装过的猎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天空。
"砰！砰！砰！"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惊得周围的飞鸟纷纷振翅高飞。这三声枪响并不是要伤人，而是一种鸣枪示警，警告光头一伙人不要轻举妄动。
光头的那些手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抱头蹲下，生怕被流弹击中。然而，那光头却与众不同，他的眼睛瞪得血红，满脸狰狞地调转枪口，恶狠狠地骂道："多管闲事的……"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只独耳老狼便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凌空扑来。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死死咬住了光头持枪的手腕。光头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手枪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就在这混乱的一刹那，冉卫东身形如电，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他手中的猎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准确无误地挑飞了地上的钢丝套。
等到谭国强带人冲上来将光头牢牢按住的时候，那群野狼早己如同幽灵一般，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中，只留下了一串杂乱的脚印和几声若有若无的狼嚎。
————时间渐渐推移，太阳缓缓西沉，夜幕开始笼罩大地。冉卫东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崖边，凝视着远方的山峦和森林，心中思绪万千。
远处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这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仿佛是一种宣告，预示着县公安局的人即将到来，来押解那个偷猎团伙。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这声音，心中有些感慨。他摸出怀里的老怀表，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表盖内侧，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1983年冬天的场景。照片上，年轻的他扛着一头野猪，身旁站着咧嘴傻笑的谭国强。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年轻，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雪停了，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山脊。在暮色的映衬下，一只独耳老狼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山脊上。它站在那里，仰天长嚎，声音在山间回荡，仿佛在向这片山林宣告它的存在。在它身后，跟着五六只半大的狼崽，它们好奇地张望着，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探索的欲望。
冉卫东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他举起手中的铜哨，吹了起来。清脆的哨音在山间回荡，惊醒了藏在枯草里的野山楂。红艳艳的果实从草丛中滚落出来，掉落在雪地上，像是一颗颗红宝石，点缀着这片洁白的世界。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89年元旦。这一天，兴安岭野生动物监测站正式挂牌成立。在剪彩仪式上，陈教授亲手将一面锦旗交到冉卫东手中。锦旗上，“生态卫士，山林英雄”八个金字闪闪发亮，落款是“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这是对冉卫东多年来守护这片山林的肯定和赞扬。
小满穿着魏素芳新做的棉袄，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伸手去摸那面锦旗的流苏。她的举动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一阵笑声，笑声在山间回荡，仿佛是对这个美好时刻的祝福。
仪式结束后，冉卫东独自走向后山的瞭望塔。塔顶的风向标吱呀转动，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像凝固的浪涛。他摸出怀里的老怀表——盖子里那张1983年的照片旁，如今多了张新的：监测站前，穿制服的他抱着小满，身边是微笑的魏素芳和挺着肚子的谭国强。
山风掠过塔楼，带来远处狼群的嚎叫。无线电监测仪突然"滴滴"响起，屏幕上代表独耳老狼的光点正规律闪烁——它带着狼群回到了鬼见愁的巢穴，项圈发出的信号穿透西十里林海，最终化作图纸上精确的坐标。
冉卫东在本子上记下数据，墨迹在"1989年1月1日"的日期下缓缓干透。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照在雪地里那丛倔强挺立的野山楂上。红艳艳的果实像小小的火苗，燃烧在纯白的世界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