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守护者(下)

卫生所的白炽灯嗡嗡作响,在雪白的墙面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小狼崽蜷缩在处置台的不锈钢托盘里,湿漉漉的皮毛沾着血污和泥浆,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它的右后腿扭曲成一个不正常的角度,伤口处露出森白的骨茬。

魏素芳戴着己经洗得发黄的橡胶手套,镊子夹着酒精棉球轻轻擦拭伤口。

狼崽猛地一颤,喉咙里挤出幼兽特有的呜咽。"是新的捕兽夹,"

她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冉卫东,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锯齿型的,和你当年伤的位置几乎一样。"

小满踮着脚扒在门框上,印着"先进卫生所"字样的搪瓷缸在他手里晃来晃去。

三岁的孩子还分不清危险,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好奇:"爹,这是谁家的小狗?腿腿疼吗?"

冉卫东蹲下身,右膝抵在刷着绿漆的水泥地上。

他伸出左手——那只曾经扣动扳机、挥动猎刀的手,如今掌心向上平摊在孩子面前:"是狼崽。很凶的,会咬人。"他右臂的伤疤在制服袖口若隐若现,像一条盘踞的虬龙。

令人惊讶的是,当小满胖乎乎的手指触碰到狼崽竖起的耳尖时,原本龇牙咧嘴的小家伙突然安静下来。

的鼻头抽动着,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孩子手背上沾着的山楂酱。

"它认得味道。"魏素芳突然说,手里的持针器悬在半空,"上周你带小满去老林子采的野山楂,是不是喂过它们?"

冉卫东怔住了。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晨雾弥漫的清晨,他带着小满在防火瞭望塔下发现的那窝野山楂。

红艳艳的果实落满山坡,几只灰影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当时小满把攥得温热的果子往他口袋里塞:"爹,给狗狗吃..."

消毒水的气味在密闭的处置室里愈发浓烈。

窗外的夕阳正沉到歪脖子柳树的树梢后面,把整个房间染成橘红色。

狼崽琥珀色的眼睛映着霞光,恍惚间与五年前那头独眼苍狼重叠在一起。

————

护林队办公室的绿色铁皮柜上,崭新的红旗牌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正式实施的第一年,我省首批野生动物监测站..."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冉卫东放下正在填写的巡山日志,钢笔在"发现盗猎陷阱3处"的"3"字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抓起电话的黑色听筒,听筒绳在晨光中轻轻摇晃。

"是兴安岭三号林区十六场站的护林队吗?"电话那头传来带着电流杂音的普通话,"请找冉卫东同志。"

"我是。"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院子里,小满正蹲在葡萄架下,用树枝逗弄着己经痊愈的狼崽。

小家伙的后腿还缠着纱布,却己经能灵活地扑咬晃动的枝条。

"我是省林业厅野生动物保护处的张建国。"

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你们救助受伤狼崽的事迹上了《黑龙江日报》头版!厅党委研究决定,在你们林区设立首个野生动物监测站。"

谭国强和陈爱民正往墙上钉新的《重点保护动物图谱》,闻言差点从木凳上摔下来。

他挤眉弄眼地用口型比划:"大领导?"

冉卫东握话筒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他的视线穿过玻璃窗,看见魏素芳坐在院里的马扎上,隆起的腹部顶着缝了一半的婴儿服,针线在阳光下银光闪烁。

她的脚边放着那本己经被翻烂的《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里还夹着当年包银镯子的油纸。

"经研究,由你兼任监测站首任站长。"

电话那头继续说,"配备专用吉普车一台,无线电设备两套..."

声音突然被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打断——新修的铁路正穿过山谷,将兴安岭与更广阔的世界连接起来。

挂掉电话时,谭国强己经翻出了珍藏的"大前门",哆哆嗦嗦地要点上。

突然他"哎呀"一声:"东子哥,差点忘了!陈教授来信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说下周要来考察咱们发现的狼群踪迹。"

冉卫东接过信,牛皮纸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右臂的伤疤隐隐发烫。

他想起几年前县医院病房里,那个盯着鄂伦春猎刀失态的中年学者。

窗外,小满突然咯咯笑起来——狼崽正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脸。

日历在穿堂风中轻轻翻动。

9月15日,农历七月廿三,处暑。

红蓝铅笔圈着的日期下面,是魏素芳清秀的小字:"产检日"。

冉卫东走到窗前,远处层峦叠嶂的兴安岭在秋阳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彩。

父亲抽着旱烟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这山啊,就像一本翻不完的书。"

那时他还是个背着猎枪满山跑的毛头小子,以为山里的故事永远都是枪管、鲜血和战利品。

现在他知道了,故事的下一页写着:小满正用胖乎乎的手指数着葡萄藤上的果实;魏素芳的针线在婴儿服上绣出小小的松树图案;痊愈的狼崽在院墙下刨了个浅坑,把那颗没吃完的山楂深深埋了进去。

而更远的山峦深处,初秋的风正掠过当年那头独眼苍狼倒下的地方。

一丛野山楂红得耀眼,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等待下一个迷路的小家伙循着香气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