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我回来了

针线缝过皮肉,邬烬看不见,可听得见,闻得着。

浓重的血腥味挥散不去,男人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往他耳朵里钻,他不能无视,无法忽视,心都似揪起来了,恨不能跟着一起疼。

为了缝合伤口,虞凡白衣服脱了一半,伤正好在肩胛骨上,长长一条的皮肉伤,他虽面色白得似一张纸,全程却是连哼都没哼上一声。

缝合好,包扎上,医生问虞凡白要哪种药剂治疗,他见男人也不像怕疼的,道:“你要不嫌好得慢,用这个也够了,大多数人选的都是这种。”

“要最好的。”邬烬急着打断医生道,“给我哥哥用最好的。”

虞凡白觉着他这严肃认真的模样有趣,唇边溢出了声笑。

见医生看向虞凡白,邬烬从兜里掏出了一袋子银币,放在了桌上,阴鸷的小脸蛋上神态沉稳道:“我有钱。”

这都是虞凡白给他的零花钱,他没花,都攒下来了。

一小袋子看起来不少。

他心下有些懊恼,身上没带太多,想要提出回去拿,又舍不得离男人太远,一时心下纠结。

他这语气,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巨款,虞凡白好笑道:“听他的吧。”

对小孩儿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给你的钱怎么不花?”虞凡白道,“帮我省钱呢?”

邬烬说没有,有样学样道:“我给自己攒老婆本。”

“哦?”虞凡白问,“你拿我的钱,攒钱给自己娶老婆?”

“不娶。”邬烬道,“都给你花。”

他想,老婆有什么好的,他有哥哥就够了。

虞凡白乐不可支,“小鸟儿,你这嘴啊,可真会哄人。”

那算不得巨款,却是邬烬能拿出来的全部。

今晚夜袭的人没抓着,是哪方哪派的人,虞凡白心里多少有了数。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五指蜷缩了下,这伤是个意外,那会儿眼前突然黑了下,让他反应迟钝了一秒。

伤是皮外伤,治疗结束他便带着邬烬回去了。

伤口包扎好了,看不见里面的伤口模样。

白纱布里透出浓郁的药味儿,虞凡白只能趴着睡,睡也睡不踏实,后半夜,他觉脖子后边漏风,醒了才发现不是漏风,是邬烬趴他身后,在给他吹着伤,好叫他别那么疼,透着孩子气的天真。

虞凡白趴在床上,垂着眼帘,睫毛阴翳落下。

昨晚一事,于老板吓得不轻,隔天一早,让人去和张爷通了气儿,张爷昨晚睡在这儿,醉酒一夜,听到这消息,过来瞧了眼。

虞凡白趴在床上,他这伤患面青唇白的,张爷脸色比他还难看,拳击场的事儿,扯到场下比比皆是,可虞凡白过两天要和他对家手下的人比,要是输了,那是打他的脸。

他们二人公开对上擂台,期待的观众都不在少数,退也是不能退的。

“你这伤最快多久能好?”张爷问他。

虞凡白也没同他客气,道:“一周。”

“好。”张爷答应了他,给他一周的时间养伤,他带着人留下礼品,又稀稀拉拉的从房中出去了。

他们走了,邬烬一张小脸蛋还是阴沉沉的,虞凡白让他去看看都带了什么,他去翻了翻,一件件的拿给虞凡白看。

虞凡白趴床上调侃道:“谁惹我家小鸟儿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邬烬闷声说。

虞凡白:“那给哥哥笑一个瞧瞧。”

邬烬嘴角往上提了提,皮笑肉不笑的,白净的脸蛋上透着一股子阴冷奸诈,跟威胁恐吓人似的。

小孩儿不会伪装情绪,连装都装不像。

虞凡白唇间轻笑了两声,扯到伤口“嘶”的吸了口气。邬烬笑容瞬间消失。

药剂没有十年后的那么效果好,一周虞凡白的伤好不全,邬烬忙前忙后,照顾了虞凡白两天,他个头小,端盆打水有些笨拙,头两次水都撒身上了。

医生说不能让虞凡白提重物,邬烬这回很坚决,虞凡白要上前搭把手,他一往后退,水洒得就更多了。

虞凡白头两天喝药,那药黑不溜秋的,看着跟毒似的,邬烬问他苦不苦。

“不苦。”虞凡白说。

邬烬:“真的吗?”

“不信你尝尝。”虞凡白把药递给他。

邬烬闻着都觉得苦,他摇头不尝,虞凡白面不改色喝完了,邬烬收了碗,出了门,端着那还剩点药渣的碗,舔了舔尝了下,苦得眉头紧皱。

房中传出男人低笑,邬烬才明白过来,他又逗着他玩,他端着碗跑远了。

原来男人喝的药这么苦。

隔天,虞凡白喝完药,邬烬把他攒下来的糖递给他。

虞凡白愣了下,笑道:“小鸟儿对哥哥这么好啊,这么会心疼人呢,嗯?”

邬烬耳尖发红,阴沉的小脸都没那么阴沉了。

虞凡白手能动了,邬烬病倒了。

那天晚上,虞凡白觉着被窝里跟睡了个暖炉似的,还一个劲儿的往他身上贴,一摸小孩儿额头,烫得能煮鸡蛋。

轮到他病了,他脸颊蹭蹭被窝,睡眼惺忪的道:“我睡一觉就会好的。”

男人说过,哨兵体质很厉害。

病了伤了,都能愈合得很快。

见他不肯去治病,虞凡白道:“你要病倒了,谁来照顾哥哥?”

邬烬闷在被窝里:“我病好得快,可以照顾的。”

虞凡白:“你要落了病根,哥哥可就找别人去了。”

邬烬往下拉了拉被子,眼底困意都驱散了不少,睁圆了眼望着他,虞凡白作势起身要走,身后“砰”的一声。

邬烬跌下了床,摔得眼冒金星。

“急什么。”虞凡白把人提起来,似笑非笑揶揄道,“这不是还没走呢。”

他把人单手抱了起来。

邬烬脑子都快烧糊了,还记着不能提重物。

“你不重,轻飘飘的。”虞凡白说,“跟个气球似的,一放手都要飞天上去了。”

“我重的。”邬烬觉着虞凡白在把他当小孩儿哄,“你是不是看我好骗,故意哄我。”

“哪儿呢,我家小鸟儿多聪明。”

“那你快放我下来。”

虞凡白莞尔:“不放。”

“哥哥……”邬烬一声声哥哥叫着,叫得好听得很。

虞凡白脚下一停。

邬烬以为他要把他放下来了。

虞凡白看不见路了,眼前一片乌漆麻黑,和上次那天晚上一样,他站了几秒。

眼前忽而陷入一片黑,这是一件很容易令人产生恐惧的事情,可这不是第一次了。

“虞哥?”邬烬疑惑的喊了声。

他蹲下身,把人放下来,邬烬问他怎么了,虞凡白眼前没有聚焦点,说:“小鸟儿。”

“哥哥好像看不见了。”

“你给哥哥带个路。”

邬烬呼吸急促了几分,问:“怎么会看不见?”

他拿手在他面前晃,虞凡白眼也不眨,片刻后,勾唇握住了那只手,瞳孔中有了他的倒影:“逗你玩儿的。”

邬烬没有生气,只是松了口气。

还好,男人眼睛还看得见。

是逗他玩儿而已。

在邬烬看来,这只是男人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看不到的角度,虞凡白才拧了下眉头。

视觉、味觉、嗅觉……都在不间断的失灵,不是伤口的副作用,虞凡白不觉得药苦,是真尝不到苦。

精神体状态不太好。

是他状态不太好。

他隐隐知道答案。

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时间段,待得久了,这里产生的“排他反应”会让他逐渐消亡。

从进入这里起,身体本能的排斥感一天也没有消失过。

一周后——

擂台下前所未有的盛况,这拖了一周的对决还是搬上了擂台,两人都是近来大热的选手,受的关注不少。

“唉,你押谁赢?”

“还是一号吧,你刚没看见呢?一号那个样子,跟狗看到热包子一个样儿,馋得不行了。”

“可惜了,那十号挺能打的,碰上一号,估计今晚要折在这儿了。”

“一号好久没跟人打了,这回恐怕憋了不少劲儿呢。”

人们议论着,感觉到一道强烈的注视,望过去见却见是一个小孩儿。

嘿,小孩儿都来了。

再一看,那小孩儿盯着他们的眼神又凶狠得很,阴鸷冷厉,似要将人撕碎,让人打怵。

“走了。”

小孩儿身后的男人轻拍了下小孩儿的脑袋。

邬烬扳着一张脸收回视线,和虞凡白走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门合上。

男人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叉,阖着眼闭目养神,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邬烬想同他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今天莫名的感到不安焦躁。

“小鸟儿。”男人叫了他一声。

邬烬立马起了身。

男人把他叫到跟前,却只伸手一捞,抱了他一下。

“哥哥……”

门外有人敲了门。

“虞哥,要上场了。”

“没事儿。”虞凡白轻拍了下他脑袋。

“砰”。

他还没拉开房门,门从外面弹开了。

一人滚了进来,捂着肚子疼得直抽气。

“好狗不挡道。”

门外,四肢粗壮的男人拿着一只羊腿,啃得嘴上油光满面,面目狰狞。光头额角青筋若隐若现,眼睛在房内虞凡白身上停留两秒,目露凶光,抬起手来,食指指了指他。

静默无声。

邬烬喉间发出低低的声音,犹如野兽被挑衅时紧绷的威慑,他是幼狼,而对方已经是一头成年猛狮,即便如此,他也分毫不让的捍卫着自己的领地。

虞凡白攀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走了,身后跟着好些个人。

那个存在在别人口中的一号。

场上人上了场,场下欢呼声不止。

“能见到我,是你运气好。”男人往嘴里塞着护齿。

虞凡白:“是吗?那希望今天好运一直延续到底吧。”

男人古怪一笑。

他像饿极了的人,看虞凡白的眼神都泛着绿光,拳头直冲虞凡白而来,虞凡白有所防备,侧身避开。

对方一个假动作,手肘一转,往他背上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去。

他知道他背上有伤。

空有一身蛮力,不懂思考的野兽。

虞凡白和他过手几招,摸清了他的路数。

全靠暴力的野蛮人。

他被虞凡白压制着打,底下已经有了唏嘘声。

这十号动作看起来没一号猛,可一号却又处处越不过他去,别说台上的人,台下的人都感到焦虑了。

邬烬仰望着台上的男人。

“啊!”对方喘着气愤怒的吼了声,迟迟吃不到嘴边的肉,让他愈发的感到饥饿。

焦躁,着急,怒火。

种种情绪叠加,全身都是破绽。

虞凡白轻勾了下唇角。

台上粗壮的男人轰然倒地,脑袋嗡嗡作响。

区区一个人类。

区区一个人类……他怎么会败给人类!

还是一颗卵的时候,它就知道,它会吞噬旧的王,传承作为新的王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一切都被毁了。

被这个人类毁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虞凡白蓦地往后翻身一跃。

变故突生,底下尖叫声连连,混在人群中的畸变种不再掩饰自己,这只能代表一件事儿——这里的所有人都将走不出这个地方。

虞凡白往台下一扫,和那双稚嫩的眸子对视上,“别过来。”

邬烬往前走了一步,张嘴喊着。

可现场太喧闹,虞凡白没有听见。

猎鹰张开翅膀,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

看台之上,张爷蓦地站起了身。

“张爷?”

张爷嘴里的烟抖落了些许烟灰。

向导,他居然是向导!

这种偏僻的贫民区,居然会出现珍贵稀缺的向导!

畸变种身形迅速膨胀,长出数条手臂和腿,它吞噬了很多人,它的力量也源于此。

-

这一天,地下拳场犹如人间炼狱。

“救命……”

街边,一人路过,一片乌烟瘴气内爬出来一个血人,抓住了他的脚踝,这人惊叫连连。

昏暗中又有人影走了出来。

他抬头望去,见是一个轮廓英气的男人,他脸上沾了血,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脑袋搭在他的肩头,不知生死。

男人径直走了出来,没有理会他。

“唉。”他不禁叫住他,“里面发生什么了?这么热闹。”

“很好奇吗?”男人脚下微滞,声音轻飘飘的,“自己进去看看好了。”

浑身上下透着心情不太好的意思。

在春日的深夜,衣衫褴褛的男人背着小孩儿,迈出了那道门槛,走进了漫长而又寂静的黑夜中。

邬烬身上的伤都包扎好了,人还没醒。

虞凡白坐在床边,轻抚着他头发。

他走时,他应该醒不过来了。

猎鹰窝在小孩儿枕边。

门外一阵脚步声接近,于老板喘着粗气。

“虞瑾。”他惊诧道,“到底是发生……”

“于老板,我信不过别人。”虞凡白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询问,“我想请你帮我个事儿。”

“你说。”于老板道。

别人只知道是他把虞凡白捡回去,却是不知道虞凡白救过他一回,虞凡白想让他帮忙照看着点邬烬,他二话不说应下,又有些不解,问他要去哪儿。

虞凡白没答。

他安排好了事儿,也就准备走了。起身离开时,他感到了一阵阻力。

小孩儿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从晕过去就没松过。

他扯得很紧。

虞凡白垂下眼帘,轻叹。

小狐狸还在等着他。

他等不到小鸟儿醒来了。

于老板只见这表面温和的谦谦公子,走时连头也没回,走得决绝。

床上的人睫毛轻颤,又归于平静。

邬烬睁开眼时,他正躺在病房中,他坐起身,手里捏着一片割下来的衣角,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床边放着的一封信,他本能的抗拒着那封信,下了床去找虞凡白。

没有多远,他被人叫住了。

“你才刚醒,去哪儿呢?”于老板刚去拿了药回来,就见床上没了人。

邬烬眸子沉沉:“我哥呢?”

“你哥哥他……你先回床上吧。”于老板说。

邬烬执拗的问:“我哥呢?”

他恍惚间记得,记得虞凡白背过他。

他们都出来了。

为什么只有他在这儿?

于老板躲闪的言辞,床上摊开的信纸,少年站在医院回廊,紧绷着肩头,戒备的望着所有人,敏感得犹如被抛弃的流浪狗。

【房间柜子里的老婆本,哥哥都给你了,小鸟儿,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当你足够强大,你我未来终会相见。】

男人只留下了这么短短几行字。

他丢下了他,独自离开了。

被丢下的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逐步解读。

是不是吃得太多,开销太大,是不是他长得太慢了,是不是他不够强大……所以才弄丢了他的宝物。

如果他醒得早一点,没有晕过去,男人会不会带他离开。

邬烬在医院待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于老板每天来,都会对上少年期盼的目光。

当发现不是他所期待的人,那双眸子里的光亮便会一点点的熄灭。

“拳场重建了。”于老板告诉他,“没找到虞……你哥哥。”

——“第三,有事儿叫哥哥。”

“哥哥……”

邬烬蜷缩在被子里。

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窗外蝉鸣声响。

夏天来了。

只是属于邬烬的春天,再也没有来过。

-

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废墟之中,一道身影徘徊着。

邬烬双目猩红,越找越是绝望,站在崩溃的悬崖边缘,只待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变强?

变强有什么用。

都是一样的,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抓不住。

邬烬脚下踉跄,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他拖着脚步走过去,看到了不远处的男人。

虞凡白也看见了他,那张等比例长大的面庞,眼睛比小时候更偏细一些。

“小鸟儿。”

邬烬望着他,没有太过激动,心下悲戚。

精神图景又坏得更厉害了吗?

虞凡白怎么会这么叫他?

他淡淡挪开了眼,又忍不住挪了回来。

虞凡白不禁一顿。

出了意外?

不一样了吗……

“小鸟儿。”他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