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床上望向自己的深眸,祝沉安瞳孔微缩,僵硬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
好在很快,少年手一松,又沉沉睡了去。
只是一场梦魇、一段模糊状态下的呓语。
祝沉安松了口气,收回为祝沉夜擦汗的手。
可是。
一向意志坚强的人究竟为何会这样呢?
目光不由自主锁定在祝沉夜枕边的锦盒上,合顺说是给殿下更衣时,从殿下湿衣中掉出的。
莫非,致使祝沉夜失态的秘密就藏在锦盒中?
鬼使神差地,祝沉安拿起了锦盒研究,转动锦盒上字符条,瞄准了好几个字符都不对。
祝沉安最后灵机一动,让密码锁定格在“祝”字上。
惊喜地发现锦盒竟打开了。
祝沉安欣慰地瞅了眼床上无知无觉的少年,“算你个臭小子有点娘心,还惦念着我们老祝家的教养之恩。”
他虽然不认自己这个姐姐,但至少还是认爹娘的。
祝沉安心情转好,然而,当看到锦盒里装着的东西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锦盒中装着的竟是一张血迹斑斑的白色布片,看成色显然年代己久,看内容……
祝沉安盯着那用血写出的诗只觉刹那间窒息感蔓延。
那——
竟是太子李濯婴死前遗留的血书!
透过那被火烧去的一角,透过那满目的斑斑血迹,祝沉安仿佛置身于十八年前东宫那场弥天大火之中。
西处都是身上着了火在争相逃命的人,他们挣扎求生拼命推门哭喊。
“救命啊!”
“着火啊!”
“救命啊!放我们出去!”
然而太子因谋逆之罪被幽禁于东宫,整座东宫所有外出的通道全部堵死。
火焰席卷的干燥夜空,回应他们的,只有火烧宫殿时炸出的焰火,如夺命魍魉露出狰狞的笑容,无情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
在慌乱奔逃的人群里,一人却立于赤火前不动如山。
白衣胜雪,如冰山雪莲。
他就是传说中盛名在外的东宫之主——李濯婴。
长剑一挥,割断白色锦袍,割开手腕,任那殷红的血霎时染满宝剑,随他在舞剑之时肆意挥洒。
溅在飞起于半空的锦袍之上、汇聚成一首血诗:
【赤龙啮柱火吞檐,】
【焚身化骨恨长眠。】
【抽刀裂帛问天笑,】
【何人还我清白念?】
“哈哈哈……”
太子笑得绝望张狂,他这一生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却得了这样的结果。
他笑着笑着,泪迷糊了眼模糊了脸,姣好的面容在笑与泪的混杂下柔和得朦胧叫人看不真切。
他却好似没有痛感一般,让那手腕的血喷溅得更多些,再多些,好似那血通体流出,能堵上他心底漏着凉风的窟窿。
那血比身后的火焰更加灼热,汇聚成他灵魂的出口。
【痴心掷作星芒散,】
【归魂不落帝王殇!】
“不落,帝王殇。”
诗毕,染血的宝剑跌落脚边发出“哐啷”声响。
身后烈火似吞噬世间万物的魔龙一般跃起,张牙舞爪。
太子看着染满自己鲜血的锦袍自半空跌落,又被风吹起不知吹向何处。
他惨然淡笑,寂若死灰。
逆着向外奔逃的人群,那抹鲜亮的雪白毅然决然走入身后蔓延的火海。
最终被刺目的红吞噬,只余灰烟无声弥漫,倾诉着主人的爱与恨,不甘与悲痛。
祝沉安捏紧血书,被诗中太子的冤屈与愤怒震惊,手不由自主颤抖。
十八年前太子谋逆一案轰动大魏。
太子谋逆,被圣上幽静东宫彻查,太子惧极,火烧东宫畏罪自杀,死后骂名不散。
当年那场大火,致使全东宫两千七百二十三人惨死,除了——
尚在襁褓中的皇孙李翊霄。
可这诗中的冤、诗中的怒、诗中的恨,却不似外面谣言那般。
太子谋逆原是被冤枉。
就连那场毁灭东宫的大火,太子……
祝沉安目光扫过诗最后两句:痴心掷作星芒散,归魂不落帝王殇。
太子莫非……
葬身火海前认定,是皇室成员纵火东宫?
所以归魂不落,帝、王、殇。
他是满怀对皇家的怨恨离世的!
画面一转,祝沉安似乎又到了京郊西面的那座破庙。
拿到生父血书的祝沉夜立于磅礴大雨中,似乎跟她一样,看到了那场东宫大火,看到了东宫所有人的惨状,看到太子无以言表的恨。
那雨没有浇灭十八年前的火,却从此将太子的恨维系在了祝沉夜心上。
“难怪……”
祝沉安想到之前祝沉夜问她去京都享荣华富贵对她而言那么重要吗?
她回他们一样。
祝沉夜却说他们不一样。
因为祝沉夜很早以前,就知道东宫的冤屈啊。
将血书叠好,重新收于锦盒内,又将锦盒放于祝沉夜枕下。
祝沉安弹了弹祝沉夜的额头,“加油吧臭小子,你任务艰巨着呢。”
她的,又何尝不是?
祝沉安终于心软,做了一回好姐姐。
帮少年用凉水帕子擦拭额头颈项降温,在少年身体躁动时像小时候那样轻拍他胸膛,在他耳边低语,“弟弟不怕,有姐姐在呢。”
有时听到少年呓语,“祝沉安、祝沉安……我要宰了你。”
祝沉安笑眯眯回,“你有本事来宰啊。”
有时听少年呢喃,“母亲……父亲,父亲,不要丢下孩儿。”
祝沉安哭笑不得,“这父亲母亲是亲生的还是养父养母啊?要是只念你亲爹亲娘,那可白费了我阿爹阿娘对你一番苦心了哈。”
有时又闻少年低语,“祝沉安……你别走。”
祝沉安微怔,良久低叹一声,“好。”
雨停了,晨曦的骄阳透过窗台携着屋外树枝阴影洒入屋内,斑驳却不破碎,像浩然宇宙逃脱的精灵,蓄满一屋星星点点的光。
孩童状的祝沉夜被大人状的祝沉安拉着,擦拭脸颊与手,祝沉夜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温柔的大姐姐,脑中千回百转。
身后传来祝氏夫妇和蔼可亲的声音,“沉夜,沉夜。”
祝沉夜连忙跑了过去,木楞地望向祝氏夫妇,“爹娘,我看到祝沉安了。”
祝氏夫妇笑,“你不是每天都在看祝沉安吗?”
“这次不一样。”祝沉夜比划,“这一次祝沉安长大了!”
娘蹲下身来,“是吗?我女儿长大了啊,长得漂亮吗?”
祝沉夜脸一红,低头踢着石头,“漂亮。”
可漂亮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漂亮。
“问题不在这儿。”祝沉夜突然记起了什么,抬起手,“祝沉安帮我擦脸还帮我擦手,她怎么对我这么好。”
娘点了点他的鼻子,“因为我们家安安本来就很好呀。”
说着,拉着爹一起远去。
祝沉夜在后面追,“爹,娘,你们要去哪儿?”
爹娘回眸淡笑,“我们去我们该去的地方,你,要回你该回的地方。”
“回去?我回去做什么?”孩子茫然低语。
爹娘声音渐渐远去,“回去找你的祝沉安啊。”
找,我的……
祝沉安?!
浓睫轻启,沉睡的少年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