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抽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这点痛楚旋即被冻入骨髓的寒意吞噬,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
凌峰踩着深雪前进,脚步却稳定得不合常理。
他每一步的深度与力量都经过精确计算。
这既维持了一个跋涉者应有的疲态,又最大限度地保存着这具躯壳里微薄的热量。
他甚至有闲心分神,计算自己呼出的白气能在狂风中飘出多远才彻底消散。
查尔斯的枪口随着他的移动稳定平移。
那双深邃的眼如同黑夜中的猛禽,一瞬不眨地审视着这个从暴风雪深处钻出来的东方人。
距离在拉近。
营地篝火跳跃的光芒终于够着了凌峰的脸,勾勒出清晰而硬朗的轮廓。
这张年轻却透着冷漠的东方面孔,与周围那些饱经风霜、胡子拉碴的西部面孔放在一起,视觉冲击强烈得有些怪异。
“停下。”
查尔斯的声音依旧低沉,命令不容置疑。
凌峰在他指定的位置站定。
距离查尔斯大约十步。
在这个距离,查尔斯能清晰看到他脸上被冻出的红斑。
凌峰也足够看清对方扳机护圈上,因常年而磨出的独特光泽。
他适度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一出口就被狂风瞬间卷走。
这完美扮演了一个在严寒中挣扎许久、濒临极限的可怜人。
唯独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丝毫波澜。
“我迷路了。”
凌峰开口,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
英语发音清晰标准,但那点细微的,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异域口音,却无法完全抹去。
他只陈述事实,没有多余的解释,更没有乞求。
查尔斯没有接话,仅是用冰冷的枪口朝前点了点。
“转过去。”
凌峰依言照做。
动作缓慢而流畅,仿佛经过精密计算,将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了对方,以及那支老旧却保养得当的杠杆步枪。
冰冷的枪管毫不客气地抵上他的后背脊柱,开始仔细而粗鲁地搜查。
查尔斯的手法首接而有效,显然经验丰富。
他的手指有力地按压过凌峰单薄衣物下的每一寸关键部位。
肋骨、腰侧、大腿内侧……任何可能藏匿武器的角落都没有放过。
但这具身体确实一无所有。
除了这身快要冻成冰坨的破旧衣服,没有刀,没有枪,连一块能果腹的硬面包渣都找不到。
凌峰的身体十分配合地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颤抖的幅度被他控制得极好。
这既符合一个冻僵者的正常生理反应,又巧妙地掩盖了燕双鹰模板赋予的身体控制力。
他能清晰感知到身后查尔斯肌肉的紧绷状态、呼吸的细微频率。
他甚至能通过枪管传来的压力和对方站姿的重心,判断出查尔斯左肩比右肩略微沉一点,或许是旧伤影响。
他脑中瞬间闪过至少五种空手夺枪并反杀的方案,每一种都迅捷高效。
但这些念头随即被他主动压下、否决。
现在动手,纯属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他需要的是信息。
是一碗热汤。
是暂时融入这个陌生危险世界的一个机会。
“只有你一个人?”
查尔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是。”
凌峰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查尔斯沉默了几秒。
冰冷的枪管依旧稳定地抵着凌峰的脊柱,像一条随时可能噬人的毒蛇。
他在权衡利弊。
这个东方人出现得太诡异,太不合时宜。
但他确实状态糟糕透顶,手无寸铁,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
在这该死的暴风雪里,一个快要冻死的人能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也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
“跟我来。”
查尔斯终于开口,收回了枪管。
但他并没有完全解除戒备,步枪依旧紧紧握在手里,枪口斜指向下,随时可以瞬间抬起指向任何方向。
“不要耍花样。”
他示意凌峰走在前面,朝着营地中央那团摇曳却温暖的火光走去。
几顶破旧的帆布帐篷勉强围着篝火。
空气中散发出微弱的暖意、炖肉的香气,还有湿柴燃烧时产生的呛人烟味。
篝火旁围坐着几个人影。
他们或坐着或靠着,神情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警惕。
当看到查尔斯领着一个黑发黑眼、面孔完全陌生的东方人走进光亮范围时,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十几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锐利,审视,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凌峰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营地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更让人窒息。
好奇、审视、怀疑……
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排斥意味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冰锥,齐齐刺向凌峰单薄的身体。
一个穿着厚实羊毛内衬夹克,戴着一顶磨损严重的牛仔帽的男人猛地站了起来。
他身材结实高大,面容刚毅,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纹路。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死死盯着凌峰,像是在评估一头不慎闯入狼群领地的孤狼,判断其威胁程度。
亚瑟·摩根。
凌峰的脑海中,这个名字和相应的关键信息如同数据流般自动弹出、闪现。
范德林德帮的核心打手,达奇最信赖的副手之一,一个灵魂在忠诚与道义间不断挣扎的男人。
“查尔斯,怎么回事?”
亚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凌峰分毫。
“在外面发现的,他说他迷路了。”
查尔斯简洁地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移动到凌峰侧后方。
这个位置,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监视与策应角度。
亚瑟向前走了两步。
厚重的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闷声响。
他上下打量着凌峰,目光尤其在他那张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东方面孔上多停留了几秒。
“迷路?”
亚瑟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怀疑。
“在这种鬼天气里?一个人?”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冷硬的弧度。
“胆子不小,或者说……脑子不太好使?”
“看起来像只冻僵了的耗子,还是从遥远的东方偷渡过来的那种。”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插了进来,语调带着几分刻薄与玩味。
声音来自篝火旁一个衣着相对体面、留着两撇精心打理小胡子的男人。
达奇·范德林德。
这个帮派的领袖,那个曾经充满魅力、如今却日益偏执的理想主义者。
他的眼神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深处的秘密。
但凌峰却从那看似深邃的目光底层,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空洞与深藏的焦虑。
凌峰对达奇那略带侮辱性的评价置若罔闻。
他只是平静地迎向亚瑟那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如初,没有因为被众人围观而流露出丝毫怯懦,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质疑而急于辩解什么。
这种反常的镇定,让亚瑟眉头锁得更紧。
眼前这个人,绝不像个普通的迷路猎人,或者倒霉的旅人。
那眼神太空,太冷。
更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分析周遭的一切,而不是在绝境中寻求庇护。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亚瑟继续盘问,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凌峰。”
凌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从很远的地方来。”
他故意模糊了关键信息。
同时,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篝火旁的其他人。
一位看起来智慧而冷静的老者,正用温和却同样锐利的眼神打量他,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那个金色长发、面相凶狠、眼神中毫不掩饰恶意与贪婪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冷笑,右手己经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还有几位女性成员,神色复杂,眼神里交织着担忧、麻木,或许还有一丝纯粹的好奇。
这是一个外强中干、濒临绝境的团伙。
凌峰几乎是瞬间就把握住了这个临时营地里微妙而危险的氛围。
内部充满了猜忌、矛盾与压抑不住的不安。
“很远的地方?”
亚瑟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显然对这个敷衍的答案极度不满。
“我们刚经历了一些麻烦,朋友。”
达奇站起身,缓缓踱步走到亚瑟身边。
他身形并不高大,但却气场十足,举手投足间都无形中散发出一种领袖特有的威严与压迫感。
“在这个时候, 这个鬼地方, 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陌生人,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达奇的话语抑扬顿挫,带着他惯用的蛊惑和煽动性,但眼神深处的怀疑却如同毒蛇般冰冷而粘稠,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凌峰能清晰感觉到,至少有三道不善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他。
他甚至能隐约听到帐篷阴影里,有人手指枪柄,或是轻微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
无形的杀意在冰冷的寒风中弥漫开来。
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然是那副古井无波,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淡漠样子。
他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感受着体内那股温暖的力量正一丝丝地恢复,驱散着身体深处的寒意。
“我只需要一个地方避过这场暴风雪,一点能下咽的食物。”
凌峰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天亮, 我就离开。”
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平静地补充道:“我对你们遇到的麻烦,没有兴趣知道,更没有能力掺和,可以放心”
他的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在向一群戒备森严的亡命之徒做出保证。
这种近乎傲慢的笃定,在这种情形下,落在其他人耳中,简首显得狂妄至极。
那个金发男人,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嘿,小子,你以为这里是路边的免费旅店吗?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们范德林德帮,可不是他妈的慈善机构,更不是开善堂的!”
亚瑟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幽暗,如同暴风雨前的夜空。
他似乎从这个瘦削单薄的东方人身上,嗅到了一种与他糟糕处境和外表完全不符的危险气息。
不是那种亡命徒的凶悍狂暴,而是一种更内敛、更沉静、更深不可测,如同幽暗深潭般的危险。
达奇饶有兴致地看着凌峰,手指轻轻着下巴上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有意思。”
他轻声说道,目光在凌峰和自己神色各异的手下之间缓缓扫视一圈。
“真他妈的有意思。”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西溅。
帐篷外,暴风雪依旧在肆虐呼啸,仿佛要吞噬这片绝望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