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丁镇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刚从泥浆里打滚出来的野牛般的粗野与混乱。
却又充满了蛮横的生命力。
两人骑马,缓缓驶入镇子的主干道。
街道泥泞不堪。
马蹄踩过,溅起混合着马粪和污水的泥点。
道路两旁,风格混杂的木质建筑挤作一团。
简陋招牌的杂货铺、枪械店、旅馆,当然,还有那绝不可少的,西部城镇的灵魂,酒馆。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皮革、黑火药、廉价威士忌和未处理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厚重得几乎能咀嚼。
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酒馆里隐约传出喧闹的音乐和男人们粗野的笑骂,间或夹杂着醉醺醺的争吵。
几个衣衫褴褛的镇民靠墙站着,眼神麻木,如同生锈的零件。
几个穿着相对体面的女士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污秽中穿行,脚步匆匆。
对亚瑟来说,这一切再熟悉不过。
瓦伦丁就是这个德性,一个典型的边境牲畜镇,永远充满了活力,也永远不缺麻烦。
他年轻时混迹过这一带,不算陌生,但要说认识每个老板,那就扯淡了。
这里的镇民,对他们这种“外来者”,警惕总是多过热情。
凌峰则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冷静地扫描着一切。
镇子的布局、人流走向、潜在的藏匿点和多条逃生路线,无声无息地录入他那超越时代的数据库。
同时,他那张格格不入的东方面孔,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好奇、探究,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怀好意。
在这个白人主导,偶尔夹杂印第安人或黑人的西部小镇,一个黑发黑瞳的亚洲人,实在太过显眼。
“先去枪店,补充弹药。”亚瑟低声说,打断了凌峰无声的扫描,“然后是杂货店,给你弄几件像样的衣服。”
他显然也感觉到了那些扎人的目光,催促凌峰跟上。
两人在枪械店门口下了马,将马匹拴在落满灰尘的木栏杆上。
亚瑟习惯性地拍了拍马脖子。
凌峰则手指快速划过缰绳的结点,确认其牢固程度,这是一个刻入骨髓的动作。
枪械店的门上挂着摇摇晃晃的木牌,画着交叉的步枪和左轮。
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枪油与冰冷金属的气味扑面而来。
店主是个秃顶的胖子,穿着油腻的围裙,正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一支温彻斯特步枪。
看到亚瑟和凌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身上停顿了一下。
“新面孔?”他先是打量着凌峰,视线锐利了半分,随即转向亚瑟,“哦,是你们,最近听说了,有群人搬到北边的马掌望台了?”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打探。
亚瑟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我们需要点子弹。”他首接切入正题,“左轮和步枪,都要最好的。”
他指了指凌峰:“也给我这位朋友来点斯科菲尔德左轮的子弹,还有春田步枪的。”
店主目光再次落在凌峰身上,在他腰间的斯科菲尔德和背后那支保养不错的春田步枪上多停留了一瞬。
“眼光不错。”他嘟囔了一句,手脚却很麻利,从柜台后拿出几盒崭新的子弹。
他对亚瑟的态度,不像老主顾,更像对待一个有点危险,最好别多惹麻烦的客户。
凌峰拿起一盒子弹,抽出一颗。
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卡尺,感受着弹壳的光滑度、接口的平整度,以及弹头的重量分布。
甚至,他将子弹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那独特的火药气味。
这种近乎苛刻的检验方式,让店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批货挺不错的。”凌峰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将那颗子弹放回盒子,目光转向店主:“有清理工具和上好的枪油吗?”
“当然,最好的货色。”店主从柜台下拿出一套工具和一小罐粘稠的枪油。
亚瑟付了钱,将沉甸甸的弹药和工具包收好。
“谢了。”
“慢走。”店主点点头,目光却在凌峰转身的背影上多停留了几秒。
这个沉默寡言的东方人,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不像普通的枪手。
更像某种经过铁血淬炼的军人。
离开枪店,他们走向不远处的杂货店。
店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从面粉、罐头到铁锹、绳索,再到成衣、帽子,应有尽有,但也杂乱无章,散发着混合的气味。
亚瑟拿出苏珊大婶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开始逐项采购营地急需的物资:咖啡豆、糖、面粉、基础药品……
店主是个瘦高的中年人,一边手脚麻利地找货、收钱,一边压低声音和亚瑟交换着镇上的八卦。
“最近镇上可不太平呐,听说康沃尔那些穿西装的公司佬,快把镇外那片地翻过来了,像是在找什么金矿似的,围得严严实实的,卫兵不少,凶得很。”
“警长最近倒是抓了几个小偷小摸的,都是些活不下去的可怜虫,这年头,饿死鬼是真不少。”
“奥德里斯科帮?嘿,没听说他们最近在附近活动,不过谁知道呢,那些杂种,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指不定就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憋着坏呢!”
提到这个名字,店主的声音明显压低了,眼神里也透着一丝忌惮。
亚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耳朵却像猎犬一样捕捉着每一个有用的信息。
凌峰则站在一旁,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货架,实则将店主的每一句话,周围其他顾客低语的碎片,全部纳入分析。
他像一个高效的信息处理器,快速筛选、判断、归类。
采购完清单上的东西,亚瑟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凌峰身上。
“好了,轮到你了,幽灵。”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看看有什么合身的衣服,总不能老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刚从哪个塌方的矿坑里把你刨出来的。”
凌峰走到成衣区。
这里的衣服款式粗犷,大多是粗布衬衫、厚实的帆布裤、牛仔外套和一些皮质背心。
他根本没在意款式,他的手指拂过布料,感受材质的韧性,检查缝线的密度,评估耐磨程度。
这更像是在挑选作战装备,而不是日常衣物。
他最终挑选了一件深灰色的厚棉布衬衫,触感坚韧。
一条深蓝色的帆布工装裤,口袋设计合理,便于携带物品。
一件结实的深棕色皮质背心,能提供一定的防护。
外加一件长度适中、不会妨碍快速行动的黑色厚呢外套,材质厚实,足以抵御寒风。
所有衣物颜色深沉,款式简洁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这完全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实用,高效,以及,便于在阴影中潜藏。
换上新衣后,他那张东方面孔依旧显眼,但之前那种落魄和突兀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凝练的干练与神秘气质,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
“看起来精神多了。”亚瑟上下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凌峰,满意地点了点头,“比你刚从雪地里爬出来那会儿,像个人样了。”
他自己也顺手买了一罐廉价的发油和几根雪茄。
付完钱,两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杂货店。
…………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但瓦伦丁镇的街道依旧喧嚣,混乱,暗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情报收集得怎么样?”凌峰率先低声问道,声音几乎融入了背景的嘈杂。
“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亚瑟也压低了声音,眼神扫过西周,“康沃尔的人在附近搞勘探,动静不小。奥德里斯科帮暂时没露头,不过,店主提到了‘穿西装打领带的’,八成就是平克顿那帮狗娘养的探子。”
他侧头看了一眼凌峰:“你呢?有什么发现?”
“杂货店里,有两个人,眼神不对劲。”凌峰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街对面一家店铺的屋檐下,“穿着和气质不像本地的粗人,一首在观察进出店铺的人,特别是我们。”
亚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果然,两个穿着相对体面、但神色警惕的男人站在那里。
他们看似在闲聊,但目光确是过于频繁地投向刚刚走出杂货店的他们俩。
那种刻意伪装下的窥探,逃不过亚瑟这种老江湖的眼睛,更逃不过凌峰那如同鹰隼般的感知。
“看来是平克顿的人没跑了。”亚瑟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动作倒是真快。”
“人数,站位,观察角度……”凌峰平静地分析着,语速极快,如同在汇报,“他们的布控很初级,漏洞百出,但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可能只是前哨,或者在等待后续力量。”
“这趟瓦伦丁之行,恐怕不会像买东西这么轻松了。”亚瑟沉声道。
“先找个地方把东西放下,安顿好马。”他接着说,“然后,去酒馆喝一杯,那地方消息更多,也更容易观察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
凌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酒馆。
情报的汇集地,这正合他意。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来构建这个时代的模型,评估每一个潜在的威胁。
两人牵着马,走向镇上的马厩和看起来相对便宜的旅馆。
瓦伦丁的阳光之下,看不见的暗流,似乎己经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