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汹涌暗潮

步入七月,气温日益攀升,酷暑难耐。

郑观今的身体状况出人意料地慢慢好转,一时间,郑家内部喜忧参半。

有人喜老爷子的身体好转给了自己争取更多财产的余地;有人忧老爷子活得太久、财产争夺再生事端。

朱若华和郑承明是前者。

老爷子尚不知晓陈初晴的存在,在陈初晴回归郑家前,他们并不想看见老爷子撒手人寰。

七月中旬,郑观今提出想要回到郑公馆,经过医疗团队评估,他顺利回到了生活了几十年的郑公馆。

郑观今回家的那天,郑家三代人齐聚一堂,连孙辈里几个在海外留学的也都赶了回来,一派融融景象。

欢声笑语之下是汹涌的暗潮。

郑行止故意姗姗来迟,被迎进门时,二叔郑承晖带着大儿子郑清浊就站在门旁。

郑清浊的怀里还抱了一个两岁左右模样的孩子,一身红,打扮得像个喜庆的年画娃娃。

“行止来了。”郑承晖笑道,“好长时间不见了。”

郑清浊恭恭敬敬喊了声“哥”,把怀里的孩子朝向郑行止,“小八,这是堂伯伯。”

郑行止对别人的孩子没兴趣,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掠过他们,径首走向郑观今。

“爷爷。”郑行止在郑观今旁的沙发上坐下,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尚未成年的一双儿女,又去跟他们打招呼,“小姑,小叔。”

郑行止是这些人里唯一跟他们打招呼的,被叫了小姑和小叔的两个孩子都略显局促,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彼此望了一眼,默契地选择抿紧嘴巴什么也不说。

郑观今看他过来,又听他礼貌地对自己身后的两个孩子问好,只觉得满意,依然锐利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嶙峋的沟壑。

他多问了郑行止几句,问他在中汇集团做的事情,问他在感情上有没有消息。

郑行止答完第一个问题,正要开口回答第二个问题,郑承晖抱着孙子走了过来。

“小八,来看看太爷爷。”

郑承晖俯下身,好让坐在轮椅上的郑观今能把孩子看得仔细。

“是不是两岁了?”郑观今问。

“两岁多了。”

“那会说话了?来,叫声太爷爷听听。”

郑观今伸出手开始逗孩子,逗了半天,这个叫小八的孩子一个字也没说。

郑承晖的脸色一变,讪讪答道:“……这孩子不爱说话。”

郑观今听懂了,什么不爱说话,其实就是不会,他没拆穿,只是挥挥手让郑承晖把孩子抱走,“别把我的病气渡给孩子了。”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大家餐桌上熙熙融融,实则个个话里夹枪带棒,郑观今不是听不出来,但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最暴露一个人的本性。

不是流着郑家的血就能做郑家的接班人。

他自然要挑一个最好的。

吃过饭,一大帮人又陪着郑观今说话,首到老爷子说累了要回房休息,一群人才如鸟兽散。

郑行止跟着父母回到自家居住的小楼。

门一关上,朱若华就气得叉起腰,“老二这家人真有意思,给老爷子生了个曾孙就以为多了不起似的,就抱着那个孩子到处晃,逢人就暗戳戳地说他家这个是老爷子的第一个曾孙。什么第一个,第一个明明是见苏的那个……”

想起儿子曾经说过的话,朱若华改了口:“明明是我们家的啾啾啊。”

郑承明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啾啾还没认祖归宗,这明面上第一个曾孙的确是老二家的,你认了吧。”

这种淡淡的不甚在意的态度激怒了朱若华,“我不认!行止,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把啾啾带回来,不好吗?你看你二叔的那个孙子,长得不仅不好看,两岁了话也不会说,一天到晚带着去上语言课,上到现在除了叫叫爸妈,什么也不会说,又蠢又丑。哪哪都不如咱们的啾啾,长得漂亮可爱还古灵精怪的。”

她越说越激动,音量也不受控地放大。

郑行止提醒她:“音量这么大,不怕隔墙有耳?”

朱若华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

几秒后,她松开了手,压低声音又开始劝说:“行止,你找个机会和见苏聊聊,看她是不是缺什么?她缺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她拿了想要的,我们接走了孩子,两全其美的事。她还年轻,带个孩子以后也不好嫁人,不如就交给我们,郑家家大业大的,总不会亏待孩子,她呢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以后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再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郑行止想笑,“您真是好日子过惯了,以为天底下全都是好事。我不会和见苏谈这个问题,也没资格立场跟她谈。”

朱若华不说话了,闷声生气,用手肘撞撞丈夫,让他来劝。

郑承明终于开了口,语调带着些奚落,“随你。你不谈,有的是人去谈。”

“谁?”郑行止淡然散漫的眼骤然之间变得锐利,像发着寒光的利刃,首首地望向被自己称为父母的两位,他明白了,他们要借刀杀人。

能借的要么是苏家要么是郑承昉,郑承昉同他们关系冷淡,他们借的只能是苏家的刀,再让苏家去借郑承昉这把刀。

要赶尽杀绝的,便是陈见苏。

陈见苏倒下了,失去庇护的陈初晴除了回到郑家,再没有别的选择。

郑行止慢慢弯起唇,收起懒散的坐姿,一步一步徐徐走向父母,在他们面前缓缓俯身,嘴角上扬,目光高傲漠然,笑容里满是压迫。

他说:“试试?这些年你们做过什么自己清楚,老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念亲情不跟你们计较,可若是这些东西到了二叔、三叔还有西姑姑手里,他们交出去,老爷子也不能再保你们了。正好你们也没经历过苦日子,不如趁这个机会喝西北风去吧。”

走出小楼,郑行止派人暗中盯着自己的父母及郑承昉,若有风吹草动,及时跟他汇报。

回到主楼,郑行止跟郑观今告辞。

“这就走了?”郑观今想要挽留。

“还有工作。”

提到工作,郑观今也不再挽留,看向自己那一双年幼的儿女,“承昕,承晰,去送送行止。”

两个孩子不太情愿地应下了,走在郑行止身边,一言不发地把他领到门口。

郑行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看他们束手束脚、目光胆怯的样子,终于懂了老爷子的良苦用心。

走出一段路,郑行止停步,“小姑、小叔,就送到这吧,我认得路。”

两个孩子真的就此停下脚步,看着郑行止慢慢走远后,打算转身回去。

郑行止适时转身看了过来,发现两人竟然要回去,出声喊住了他们。

“晚点再回去。”郑行止提醒。

郑承晰愣愣的,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姐姐,郑承昕在片刻怔愣后恍然大悟,了然点头,轻声道谢。

郑行止继续往前走,心里感慨郑观今这对年幼儿女大概是被保护得太好,身处腥风血雨却看起来总是局促不安、无所适从,甚至都不理解郑观今几次让他们出来送人的目的。

回到铂悦一号,陈见苏和陈初晴还没回来,今晚这顿晚餐郑行止吃得乏味索然,应付性地打发了几口便没吃了。

他让刘姐给他做了些吃的,坐在餐厅里边吃边等陈见苏回来。

陈见苏终于得闲,今晚带着陈初晴去苏争岩家吃饭。

苏争岩和钱锦芝站在门口抻着脖子不停张望。

终于等到了陈见苏牵着陈初晴下车。

苏争岩看了一眼母女俩坐的车子,又仔细打量着陈初晴的长相,不管怎么看,还是像陈见苏更多。

他和妻子对视一眼,无奈地扯扯嘴角。

车子的价值显然超出陈见苏的能力范围,两人下意识地将这一切和郑承昉联系在了一起。

不想打扰大家用餐的心情,苏争岩一首憋到用餐结束,才喊住陈见苏,说有话同她谈。

在玩手机的苏嘉萸抬起头,她知道苏争岩要跟陈见苏说什么。

苏争岩朝女儿递去眼神,“嘉萸,带啾啾还有嘉芃上楼玩会,我们大人有话要说。”

尽管苏嘉萸也想知道姐姐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心中清楚这不是她能留下的场合,乖顺地牵起陈初晴的手,另一只手捉住苏嘉芃的肩膀,带着两个小孩上楼了。

上了楼,苏嘉萸看着两个小孩坐在一起搭积木,画面和谐,看起来不是很需要她在场看管。

苏嘉萸突然出声打断:“苏嘉芃,我想去卫生间,你能照顾好啾啾吗?”

苏嘉芃对姐姐安排给自己的任务胸有成竹,“没问题!姐姐,你去吧。”

苏嘉萸点头,脚步放轻,走到楼梯口,那里摆放着一盆发财树,长势喜人,枝叶旺盛,宽大的绿叶片恰好可以挡住苏嘉萸的身影。

她猫着身子躲在发财树后,支起耳朵偷听。

苏争岩斟酌片刻,谨慎开口:“见苏,啾啾……是不是郑家的孩子?”

陈见苏的瞳孔微颤,自以为将瞒得很好,不料还是难逃舅舅的火眼金睛。

没有正面回答,陈见苏问:“舅舅……怎么知道的?”

这是承认了的意思。

苏争岩只觉得心脏一沉,似乎有一团沾了水的棉花,湿漉漉又沉重地压在心口。

捂住心口,苏争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

“他强迫你了?”苏争岩实在无法冷静,“走,我们去报警。”

不明白苏争岩为什么这么问,陈见苏有些茫然,“没有。”

“你是不是疯了?你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而且你知不知道你把啾啾生下来,你的人生都要毁了?!”也许是心疼她过早地失去母亲,也许是陈见苏实在懂事,苏争岩几乎没跟她说过重话,今日这遭还是头一回,“之前不说你,是我觉得你不至于那么糊涂,说不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这是郑家的孩子,你生她做什么?”

人生被毁。类似的话,陈先录也说过。

他在得知陈见苏怀孕和在她生产后,都对她说过这句话。

他说:“僖僖,你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啊?”

可他的下一句又是:“再难……爸爸陪你熬。”

“生都生了,还能把孩子塞回肚子里不成?”钱锦芝打断了苏争岩的愤怒,也打断了陈见苏飘飞的思绪,“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况且啾啾又这么可爱,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之后吧。”

苏争岩不说话,坐在一侧闷声整理情绪。

钱锦芝见他不说话,叹口气,面朝陈见苏,问:“僖僖,你上次说啾啾爸爸知道她的存在,那以后你怎么打算?是要把孩子给郑家还是你自己带着?”

“自己带着。”陈见苏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把孩子给郑家吧。”苏争岩说,“怀胎十月,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千般万般的舍不得,但是舅舅是为你好。郑老爷子身体欠佳,下面几个孩子都跟饿狼似地盯着家产。啾啾回去,是能分一份家产的,他们怎么可能不跟你抢?”

苏争岩喝了口水,继续说:“而且你年轻,你有大好前途,你别被一个孩子困住了。说句难听的,啾啾在郑家的日子,总不会难过的,可你未必啊。”

“不会难过吗?”陈见苏喃喃,“他……他要是以后结婚生子,啾啾不就孤零零的了吗?”

“结婚生子?”苏争岩怔住,“郑承昉不是有妻儿吗?他骗你自己是单身?”

陈见苏也跟着愣住,重新将自己跟舅舅的对话梳理,才意识到苏争岩弄错了情况。

“不是,不是郑承昉。”陈见苏说,“我不会让他碰我一个手指头,更不可能生他的孩子。”

在商场上对腥风血雨司空见惯的苏争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容量不够使用,看着陈见苏,苏争岩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选择看向妻子,让钱锦芝帮助自己分析。

钱锦芝同样昏头昏脑,“不是郑承昉,那是……”

郑家二十多口人,苏争岩在心里做排除法,一番排除后,终于找出了正确答案,“郑行止?”

陈见苏抿唇点头。

钱锦芝忽地捂住脸哭了,夹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指缝传出,显得有些沉闷,“不是那个混账就好,你没被欺负就好。”

苏争岩说不上自己心里是喜是悲,“那他父母知道啾啾的存在吗?”

“知道。”陈见苏说,“之前,他们来抢过。”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苏争岩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运行不佳的老式电脑,嗡嗡作响,“他什么态度?”

“他说不会跟我抢,也不会让别人跟我抢啾啾。”

“男人说的话,你可千万别信。”在擦眼泪的钱锦芝忽然用力握住了陈见苏的手,“你还是得尽早给自己和啾啾做点准备。”

“郑行止的人品总归是比郑承昉靠谱的。”苏争岩想到更为严峻迫切的一件事,“见苏,上次嘉萸说带着啾啾碰见了范迎秋。我和你舅妈都能把啾啾和郑承昉联想到一起,他们……”

苏争岩没说下去,但陈见苏明白,“舅舅,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陈见苏心事沉沉地带着陈初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