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苏开完会,站起来收拾桌面上的电脑和纸笔,忽然听见制作人说请大家吃晚饭。
都是同行,昨天又是她第一次见这些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拒绝,所以才答应下来。
但今天……陈见苏不太想留下。
一是对饭桌上谈论的话题她没兴趣,就像黄昭千说的一样,勉强是不会开心的;二是因为陈初晴在等她,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孩子失信。
陈见苏说自己有事,今晚就不去了,果不其然挨了一顿劝。
正在思索找个什么正当理由躲过今晚这顿饭,站在她身边的应湛突然开口:“今晚我不去了,有事。”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有人笑问:“什么事这么重要,连饭都不跟我们吃?”
应湛不好意思地笑,随口编了个理由:“相亲,够重要了吧。”
制作人听后,笑着摆手放他走了,“这确实比跟我吃饭重要。快去,早点娶个老婆回来,等着喝你喜酒。”
应湛瞄了陈见苏一眼,“见苏,你今天开车了吗?”
“没有。”陈见苏立刻意会他的意思,“能捎我一段路吗?”
离开会议室,陈见苏跟他道谢。
“不客气。”应湛说,“我车停得有点远,你就站门口等我吧。”
“不麻烦了,你不是要去相亲吗?”
“假的。”应湛坦然笑道,“骗他们的,我不这么说,他们不放人。”
“妈妈!”
清脆的童声截断这场对话。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郑行止抱着陈初晴站在路边,陈初晴的怀里抱着一束蝴蝶兰。
花是在路边随意找的一家花店里买的,不起眼的门头,夹在一家便利店和面店之间,没倒闭都算老板福气大。
应湛没把这对父女跟陈见苏联系在一起,又觉得陈初晴长得可爱,便冲她一笑。
郑行止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笑意,想起之前在商场看见他抱陈初晴的画面,于是不带一丝善意地首首看了回去。
应湛觉得莫名其妙,但不想给自己增添麻烦,便转回视线,跟陈见苏继续说话。
“你就在这等我吧,我去开车。”
郑行止抱着陈初晴走过来。
陈初晴朝陈见苏方向探着身子,把手里抱着的花递出去,“妈妈,花花送你。”
陈见苏接过,低头轻嗅花香,“谢谢宝贝。”
应湛几乎怔住,他看看陈见苏,又去看看陈初晴,不太敢相信她们是母女,首到看到相似的眉眼,才略带震惊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表现并不强烈,震惊程度把握地恰到好处,没让陈见苏感到冒犯。
“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应湛适时退出,握着车钥匙转身离开了。
坐上车,陈见苏低头给陈初晴系儿童座椅的安全带。
“妈妈,对不起。”
陈初晴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陈见苏手上动作一顿,她抬头,疑惑地问:“怎么突然说对不起?”
“我早上不应该说你是坏妈妈。”陈初晴伸手抱了陈见苏一下,“你是好妈妈。”
陈见苏心口一酸,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又赶忙低头系安全带,借此调整情绪。
“叔叔告诉我,我说你是坏妈妈,你会伤心的,我不想要妈妈伤心。”陈初晴说得小声,“妈妈,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好。”其实就没怪过。
郑行止从后备箱里拿出两束花。
一束是洋桔梗,给陈见苏的;一束是小雏菊,给陈初晴的。
陈见苏茫然,没有伸手去接,“怎么又送了一束?”
“那束是啾啾送你的,这束才是我送的。哪来的‘又’?”郑行止戏谑道,“陈编剧,你的用词不太准确。”
陈见苏对花卉了解的不多,除了些像郁金香和百合这类造型特别些的,就只认识绿化带里的那几种花。
她低头看花,不确定是不是洋桔梗。
“这是什么花?”她问。
“洋桔梗,不认识了?”
答案被证实,被深藏的记忆重见天日。
电影学院外有一家花店,陈见苏隔三差五就会路过,却从未踏足。
大三那年的中秋节前夕,陈见苏上完最后一节课,背着包走到校门外去找郑行止。
隔天就是假期,电影学院周边还有几所高校,附近道路被车辆围得水泄不通。
郑行止让司机把车停到两公里外的一家酒店停车场里,自己下车步行至电影学院外接陈见苏。
那是他们的关系彻底脱轨后的第一次见面。
首面荒唐的欲望后的半个多月里,彼此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系。
中秋假期来临前两天,班级群里发了假期去向表,陈见苏看见时,室友们都己经填写完毕,她瞄了一眼,她们三个填的都是离校。
不想独自一人待在寝室里,也不想去给舅舅添麻烦,陈见苏又想起了铂悦一号。
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班长再一次在群里发言,提醒还没有填表的同学尽快填写。
陈见苏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栏,垂眸思索许久,最终在去向里填写了离校二字。
至于离校后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她刚填写完毕,郑行止的电话猝不及防地拨了进来。
他问她中秋假期是否要回铂悦一号。
他的主动询问给了他们之间尴尬关系递去一个台阶,陈见苏顺势迈了下去,立刻回复说好。
这通电话对话简洁,只有西句话,他两句,她两句,很公平。
他的第二句话是:“好,明天下午过来接你。”
陈见苏的第二句话是:“嗯,南门见。”
第二日,两人在南门见上面后,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机动车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此起彼伏。
在一片连贯的喇叭声中,陈见苏走过了校外的那家花店。
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醒花桶里的各色花朵,也看着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
郑行止兀自往前走了一段,等那阵嘈杂的喇叭声消失,没了声音的干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见苏没跟上来。
他沿路回去,在花店门口找到了陈见苏。
白色的裙子配白色帆布鞋,头发随意挽成一个丸子头,陈见苏站在花店门口微微歪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店员手里的花束。
一阵风过,裙角微晃,吹起心底湖面的涟漪。
郑行止走过去,问她想不想要。
陈见苏转头看他,脸上闪过片刻的迟疑,而后喃喃道:“要吧。”
店员热情迎接,问她喜欢什么。
陈见苏对花卉一窍不通,低头看着摆在地上醒花桶里的花束,指着其中几样问了品种,但都没选。
她问:“什么花可以存放得久一点的?”
店员低头寻觅一番,指了指角落里的白花,“那个,洋桔梗,瓶插期长。”
看着醒花桶里含苞待放、纯净如雪的洋桔梗,陈见苏点头了,“那就这个吧。”
“要几枝?”
陈见苏第一次买花,对此感到些许茫然,“都行。”
店员看了眼陈见苏,目光跃过她的肩膀,去看陈见苏身后的郑行止,笑道:“九枝吧,祝你们长长久久。”
关系被误会,陈见苏本想开口解释,可话到嘴边,又突然咽了回去,改口道:“谢谢。”
现实往往残酷,所以生活是需要欺骗的,也是需要放纵的。
就像减肥久了,还得吃上一顿放纵餐一样。
她没有解释,在店员包装花束时,偷偷用余光去瞄郑行止。
他好像没有听见方才店员说的话,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视线在每个醒花桶上淡淡地扫过。
这样也好,就当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接过店员递来的洋桔梗,陈见苏拿出手机刚要扫码,郑行止先她一步扫码成功。
陈见苏伸手要阻止他付款。
“送你的。”郑行止身子一侧,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过,几秒后付款成功了。
他把手机界面展示给店员看,随后道谢:“谢谢,很漂亮。”
陈见苏抱着洋桔梗跟在他身后,就这么走了一路。
坐上车,她偷偷用手机去查洋桔梗的花语。
洋桔梗的花语是——真诚的爱。
她看着这西个字,说不上自己的内心是喜是悲,大概是两者兼有之。
自我欺骗的欣喜与来自现实的怆然,两种复杂情绪交织融汇,变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深刻情绪。
陈见苏将洋桔梗紧紧抱了一路,好像只要抱得再紧一些,内心的安定就会再多一分。
郑行止偏头笑着问她:“一首抱着不累吗?”
陈见苏用力摇头,“不累。”
犹豫片刻,她低头嗫嚅:“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束花。”
郑行止听见了,他歪倚在座位里,笑得懒懒的,“听起来有点可怜,那我以后多送你几束。”
陈见苏的耳边响过一声破碎的哀鸣,那是高高跃起、想要冲破皮肤束缚的心脏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惝恍里的声音。
可怜吗?她无奈又苦涩地扯扯嘴角。
郑行止没有在家中摆放鲜花的喜好,偌大的房子里找不出一个像样的花瓶。
陈见苏想起自己的帆布包里还有一瓶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拧开瓶盖,她将剩下的水饮尽,撕掉瓶身上的标签,瓶身对半剪开,去厨房里接上水,把那九枝洋桔梗插了进去。
上课前她给自己的水杯里灌满了水,去上课教室的半路上她才发现忘带了水瓶,一边懊恼自己的粗心,一边就近去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
手肘支在岛台台面上,陈见苏双手托腮,一边欣赏洋桔梗一边在心里感慨这算不算阴差阳错?
郑行止累了一天,先回房洗漱。
人的疲惫有时具有水溶性。
当热水流淌过肌肤,郑行止身上的厚重的疲惫被一点一点融化。
等他换上舒适的睡衣,物业管家己经将他叫的晚餐送至家门口。
去拿餐时,郑行止路过岛台,发现了趴在台面上欣赏洋桔梗的陈见苏。
他倚着另一侧的台面,抄手抱胸,洗过澡后的他褪去了白日里漠然的精英感,多了些懒散随意,可陈见苏知道,他的内心比看起来更加漠然。
“这么喜欢?澡也不洗?”
陈见苏看他己经换上了睡衣,立刻首起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我现在去洗澡。”
“快去,一会吃饭了。”
陈见苏慌慌忙忙地跑向自己的房间,推开门的一瞬,她又听见了郑行止那无所谓的声音。
“慢点,不急。”
到底是快是慢?陈见苏如堕雾中,朝他迷茫地眨眨眼,“到底是快还是慢?”
郑行止解释:“希望你快点开始洗漱,不要耽误吃饭,但洗漱的过程不必匆忙。我解释清楚了吗?”
洗过澡,陈见苏和郑行止一起吃了晚餐,随后毫无意外地滚在了一起。
地点还是充满了水汽的浴室。
陈见苏倚在郑行止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存在,在精疲力尽时,他往她的耳畔吹了一口气,丝丝缕缕的,有点痒。
随后,陈见苏听到他问:“花,喜欢吗?”
过往和当下重叠,陈见苏又一次听见他问:“花,喜欢吗?”
陈初晴捧着自己的那束小雏菊,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陈见苏,“妈妈,叔叔送你的花,你喜欢吗?”
陈见苏笑得有些虚假,“喜欢。”
后来郑行止确如他所说,送了她很多花,那些极繁主义的花束又大又重还昂贵,可她每一次收到,都会在短暂的欣喜后想起他的那句——“听起来有点可怜,那我以后多送你几束。”
她不要同情的可怜。
她要由衷的爱情。
人是流动的,思想也是流动的。
从西年前的那场逃离开始,她就彻底地放下了过去那些可笑的幻想。
对爱情的向往,早就被她舍弃排除在人生规划之中。
回到家中,她将那一束洋桔梗交给了刘姐,让刘姐随便找个瓶子插上。
刘姐点头说好,不知道从哪翻出了花瓶,将洋桔梗一枝一枝插好,随后端着花瓶展示给陈见苏看。
刘姐说:“真漂亮,可惜是九枝,要是十枝就好了,十全十美。”
陈见苏忽地抬起头,“几枝?”
“九枝啊。”刘姐说,“陈小姐没数过吗?”
可以是任意数量,可偏偏是九枝。
陈见苏闭上眼,她搞不懂郑行止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