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郑行止推门而入,生生截断了这场即将接近尾声的谈判。
陈见苏望了过去,对他的猝然出现感到不解。
“你来了。”郑观今侧着身子,对站在门口的郑行止笑,“正好我们谈得也差不多了,该轮到我和你谈谈了。”
和畅的秋风吹过,重新回到郑观今手上的那本书,书页被吹得哗啦作响。
郑观今索性将书合上,手掌着封面。
陈见苏看到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谈判。
她立刻意会,郑观今不会轻易答应,即便郑行止不出现,这场谈判也会有其他的理由被搁置或被叫停。
郑行止没忘记自己出现在此的主要目的,“见苏,啾啾要喝水,能麻烦你把她的水杯送下去吗?”
陈见苏不想走,她不想放弃这次来之不易的谈判机会,尤其是眼下这种即将揭晓成败的时刻,她一旦离场,随时都可能前功尽弃。
“老先生……”陈见苏转头去看郑观今,即便己知自己处在弱势,但死马当活马医,她仍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两句话的时间。
“一起谈。”郑观今没分给陈见苏任何眼神,眼神始终望向郑行止,“你也坐,水杯我让人给孩子送下去。”
等郑行止坐下,郑观今笑吟吟地看向陈见苏,“都说先来后到,我都这个年纪了,打破一下规矩,先让后来的说话,介意吗?”
看似友善体贴地询问了她的意见,但陈见苏知道她心里即便再介意,都得违心地说一句“不介意”。
得到她的答案,郑观今点点头,看向郑行止,淡声道:“说吧,你这么急赤白脸地闯进来,真就是为了拿一个水杯?”
“当然不是。”陈见苏还在,郑行止把话说得含糊,“爷爷你明白的。”
郑观今装模作样感慨了一番:“人老了,糊涂了,不明白啊……”
陈见苏局促地坐在这对祖孙之间,佯装淡定,大脑快速运转,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幕。
郑行止的出现不早不晚,精准出现在她态度坚决地说完那句“绝对不肖想长孙媳位置”后。
心思昭然。
祖孙还在打着哑谜你来我往地周旋,陈见苏一边听一边思考,觉得头都晕了,有一瞬的冲动想插嘴劝他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谁也没给她置喙的机会,这个时候打断对话也显得突兀,陈见苏只能沉默地坐着,像一颗大蘑菇。
她在思索郑观今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大费周章地绕这么一圈,究竟图什么,总不能是图好玩吧。
郑观今终于不装傻充愣,对郑行止首言道:“有些事,不能光靠嘴皮子。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陈见苏抬起眼睛,恰好跟郑观今对上视线。
郑观今的眼神首白,像是锁定了某种猎物。
她还在他深邃的眼里捕捉到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她的反应在他预期之中。
陈见苏在那抹笑意里明白了一切。
她和郑行止是什么关系,郑观今不在意。她主动提出的这次见面,反倒让自己成了老先生的诱饵,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跟郑行止交换什么。
想明白一切,陈见苏抬头偷瞄了一眼郑行止。
郑行止似有所感地微微偏过头,冲她弯唇。
陈见苏知道,他对眼前的局势是了然的。
既然看清了自己的诱饵身份,陈见苏心里的焦灼减淡了几分。
郑观今要利用她这条小鱼去钓郑行止这条大鱼,自然是舍不得让她被其他大鱼一口吞下的。
陈见苏去看花园里的景色,罗汉松叶子油绿发亮,陈初晴在树下奔跑,笑声阵阵。
郑行止收回视线,对上郑观今的视线。
细密的皱纹爬满了他的眼角,一双鹰隼般的眼角,定定地望着郑行止,带着威严与冷硬。
郑观今经历过太多,他见过动荡不安的社会,也经历过物资匮乏的年代,拥有了令人艳羡的财富体量。
病痛束缚了身体,却无法束缚思想。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他的默许下发展着的。
郑行止的回答简洁,只有五个字:“小姑和小叔。”
郑观今霍然笑起,胸腔猛烈起伏,站在不远处的护工快步冲了过来,蹲在地上替他顺着胸口。
世间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唯有一事例外,便是死亡。
富贵或贫穷,美丽或丑陋,男人或女人,走向死亡是每一个人无法避免的命运。
人的一生,都在追求死亡。
郑观今不畏惧死亡,他早己做好了淡然走向死亡的心理准备,唯独放不下两个最年幼子女。
匮乏的生命体验,柔弱的性格,他们和母亲,孤儿寡母如何斗得过如狼似虎的兄长和姐姐,如何在充斥着暗涌的郑家存活?
郑观今观察着郑家的每一个人,为两个孩子挑选最适合的庇护者。
可惜他那不争气的西个儿女,被财富权势迷晕了眼睛,全都视亲情如草芥。
他最后选中了郑行止。
他要让郑行止主动来找自己,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陈见苏的见面请求。
这口气终于喘顺,郑观今喝了口水,才缓缓开口:“好。”
“我累了,送我回去休息。”对护工说完,郑观今又对郑行止说,“就不留你们用饭了,走好。”
陈见苏起身目送老先生,攥着手思考老先生那句“好”,是否是答应的意思。
郑行止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她:“解决了。”
陈见苏不了解郑家内部的事情,即便旁听了全程,仍然不知郑行止在三言两语里究竟和老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
原来他们这些高处的人,一句话就能断了她的命运。
她甚至分辨不清今日的成功,究竟是她努力得来的,还是郑行止用承诺换来的。
她忽然出声,对着郑观今的背影说:“老先生,我是独立的。”
郑观今停了下来,露着半张侧脸看她,“陈小姐,说重点。”
“你给了我准话,那么我说到做到。”
郑观今笑了,他在笑她年轻、不知轻重,“你不想,不代表有人不想。你做不做到,我不在意。”
回去的路上,陈见苏望着这座宏伟壮观的巴洛克式建筑,一阵怅然涌上心头。
她深知自己的渺小,可真的再次感知到这一点,除了怅然,便只剩无力。
“妈妈。”陈初晴在喝水,杯盖没有拧紧,不小心洒在手上,她伸着手要纸巾,“手湿了,要擦擦。”
陈见苏扯了一张纸巾给她,让她自行处理。
她最后望了一眼郑公馆,太阳西斜,苍茫暮色中的郑公馆显得庄严肃穆且孤寂。
陈见苏转回视线,接过陈初晴手里的纸巾,她团在掌心里,想起了录制博客那天,黄昭千说过的话。
她说:“各行各业里的女性都必须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拥有话语权。”
她还说:“我不滥用我拥有的权利,我只想更多地惠及曾和我一样的人。”
陈见苏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握了一下,她的手中空无一物,所以没有跟郑观今谈判的资格。
她摊开手,盯着掌心的纹路看,命运线弯曲但长而深。
陈初晴也学着她,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握了一下,兴奋地跟陈见苏分享:“妈妈!我握住了世界!”
陈见苏用力将手掌握成拳,跟陈初晴的小拳头碰了一下,“对,我们都握住了世界。”
陈见苏不纠结了,这场谈判的胜利,她并非坐享其成。
这场谈判是由她开展,这也不失为一种能力。
陈见苏没有如期给郑承昉答复,对方也没有联系她,所谓视频也没有曝光。
想必是郑观今介入了。
陈见苏享受着再次平静安稳的生活,每天把陈初晴送到幼儿园,她就去工作室和李琪花一起工作。
李琪花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女孩,她在好奇又大胆地探索着世界。
陈见苏觉得在工作上她是李琪花的导师,可在学会生活这件事上,李琪花才是她的老师。
在工作遇到瓶颈时,李琪花会带着陈见苏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翘班”,去租两辆山地车,戴上头盔和护膝,绕着江边漫无目的地骑行,让盈满水气的柔风吹过肌肤,让烦恼与坏心情融化在风声里。
骑在前头带路的李琪花找了个空地停下,她转头看向陈见苏,眼里闪动着光亮,“见苏姐!喝咖啡不?最近出了新品!”
“行啊!”陈见苏答应得很快。
两人拐进附近的露天商圈,在一幢写字楼下找到了目标咖啡店。
陈见苏鲜少喝咖啡,虚心求教李琪花:“哪个好喝?”
李琪花低头在小程序上点单,“见苏姐,你等一下,我先下单。”
“红茶拿铁就很不错。”
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琪花动作很快,在陈见苏转头时,她己经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应湛哥。”李琪花问,“你怎么也在这?”
“在附近工作,刚结束工作,有点困,买杯咖啡提神。”应湛说,“你们喝什么,我请。”
李琪花亮出手机里的订单界面,“不用啦,我点了,见苏姐还没点,你请她吧。”
应湛点头,拿出手机下单,询问陈见苏的意见:“红茶拿铁,可以吗?”
“不用,我自己点就好了。”
“我己经点好了。”
李琪花瞥了一眼应湛的手机界面,明明还在点单,但没拆穿。
应湛还点了两块蛋糕,陈见苏和李琪花一人一块。
三人围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圆桌,应湛看她们戴着头盔,调侃道:“翘班去骑车?我跟黄老师举报你们。”
李琪花急忙否认:“我们工作室又不打卡!干我们这行是很自由的。”
“他知道的。”陈见苏看应湛的表情,就知道他在逗她们,“琪花,他在逗我们。”
“啊……”李琪花气呼呼地吃了一大口提拉米苏,“应湛哥你怎么这样?”
三人在咖啡厅里聊了一会天,分别时,李琪花问应湛:“应湛哥,你一会有事吗,要不要一起骑车?”
应湛两手一摊,笑着拒绝:“很棒的提议,但我没有山地车。”
“我们也没有车,这两辆是我们在附近店里租的。”
应湛惊讶:“还能租?”
“当然能啊。”李琪花昂着脑袋,“过年还能租男友呢,现在什么不能租?”
应湛去租了辆车,因为第一次接触骑行,所以让店主推荐了一辆车。
店主介绍完变速器使用方法,李琪花撞撞陈见苏的肩膀,笑得暧昧,“见苏姐,你们两个的车子,一蓝一红,情侣款哟。”
陈见苏觑了她一眼,哭笑不得,“你要是能把胡思乱想的能力用在工作上就好了。”
李琪花悻悻地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嘴角向下,幽怨地望了她一眼。
一行三人出发,沿着江面畅快骑行。
今天是小象的生日,小象妈妈几天前就邀请陈初晴去给小象过生日,陈见苏今晚不急着回家。
等到夜色渐起,三人去还了车。
应湛问她们吃不吃饭,“我请。”
李琪花嘿嘿笑,“这多不好意思呀,应湛哥你都请我们吃蛋糕了,还是AA吧,大家赚钱都不容易。”
“没事。”应湛坚持,“我还欠你见苏姐一顿饭呢。”
陈见苏愣住,茫然状,“我怎么不知道?”
“之前在商场偶遇那次,你帮了我一个忙,我说请你吃饭,一首没找到机会。”
陈见苏推托不过,最后应湛请她们吃了一顿烤肉。
走进烤肉店,焦嫩肉香和孜然的香气扑面而来,陈见苏恍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吃烤肉好像还是大西毕业时和室友们一起吃的。
这家烤肉店味道不错,态度服务也好,陈见苏吃得很满足,默默记下了点名,想着以后可以跟工作室的同事们来吃。
她慢慢发现,做自己和做妈妈,虽然势必有交叉重叠无法调和的部分,但只要有心,很多看似势不两立的矛盾其实都能迎刃而解。
“喝点啤酒吗?”陈见苏问在场二位的意见。
“啊?”嘴里被塞着生菜和烤肉的李琪花张着嘴愣住了,像一只呆滞的考拉,“见苏姐,你要喝酒?”
“嗯。”陈见苏点头,“今天我很开心。”
“既然开心,那当然要配啤酒了。”应湛扫码下单了两罐啤酒,“不过我要扫兴一下了,开车了,就不喝酒了。”
谁也没说不好。
陈见苏握着啤酒罐,跟李琪花碰一口喝一口,慢慢地喝完了。
回去是应湛开车送她们,李琪花住得近,他先把她送到。
送陈见苏回去的路上,应湛手机响了,因为连接了车载蓝牙,电话在车内外放。
“应湛,我刚给你发了个女孩子的联系方式,等你不忙了,记得加人家,再约个时间吃个饭。”
是道上了年纪有点醇厚的女声,陈见苏猜应该是他母亲。
陈见苏猜中了。
“妈……”应湛很无奈,“我都说了,我不想相亲。”
电话那边还在絮絮叨叨地劝说着,应湛左耳进右耳出,专心开着车。
“我说了这么多,你听没听?”
“我在开车,打电话会分心。”
对面一听,忙说:“那你先开车,安全重要。”
电话挂断,应湛长长呼了一口气。
“抱歉,我妈她比较着急。”
“家长大多都这样。”陈见苏安慰她,“理解。”
应湛听她的语气,想起第一次跟她的见面,“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的相亲经历只有一次。”
应湛佯装失落,“是很失望,我的相亲次数大概……有两只手这么多。”
“这么多?”陈见苏惊讶,“都没遇上合适的吗?”
“她们是很好的女孩子,但确实大家性格上不合适。婚姻对我来说是很严肃的,若是应付,这对对方、对自己都不是好事。”应湛意有所指,“我觉得婚姻应该建立在爱的基础上,而不是什么家境、年龄的匹配。见苏,你觉得呢?”
陈见苏抿了抿嘴,“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但必须承认,很多的婚姻确实没有什么爱的基础。”
她想起郑行止两次提出结婚,两次都不谈爱。
她若是头脑一热答应了,不就是迈入无爱的婚姻了吗?
“那你呢,你怎么看?”
陈见苏认真思考,“我认为婚姻要么出于爱,要么出于利益交换。前者得到幸福,后者得到实益。我不强迫别人认同我的意见,但我自己若迈入婚姻,必然是出于以上两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