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做手术,陈见苏担忧地无法入眠。
房间里的一切都很陈旧。
淡蓝色的窗帘,薄薄的一层,遮光性很差,约等于无,朦胧月光透过窗帘,渗入屋内。
陈见苏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没忍住叹了几口气,小床响起吱嘎的声音,好在陈初晴睡眠质量好,没被她吵醒。
门外响起敲门声,是郑行止听见了她的声音。
老房子的隔音差,她翻身时床板摇晃的声音、似有若无的叹气声都进了郑行止的耳朵里。
他贴着门板,轻声询问:“睡不着吗,要不要说说话?”
也好,躺在床上也是胡思乱想,不如跟人说说话打消内心的担忧恐惧。
陈见苏轻手轻脚地下床,给陈初晴盖好被子,开门出去了。
客厅里没开灯,窗帘没有拉上,只靠朦胧如纱似的月光照亮室内。
家里的沙发也小,坐两个人刚刚好,坐三个人就显拥挤。
他们坐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两三个拳头的距离。
“很紧张?”他问。
显而易见的事情,陈见苏点头,“毕竟是做手术。”
他牵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碰了一下,安抚意味强烈,“别担心。明天我在手术室外陪你,等叔叔出了手术室,我就走,不会让他看见我的。”
“谢谢。”陈见苏淡声道。
“照片和视频,我看完了。”郑行止仍握着她的手,“我一首都知道养育一个孩子是很艰难的事情,但真的看到那些视频,看到她因为各种不同原因哭闹时,才意识到——原来将一个只会啼哭的婴孩一点一点养大,比我想象的还要艰巨。”
他继续说:“在养育孩子这件事上,我确实是坐享其成。僖僖,这几年,辛苦了。”
他喊的不是“见苏”而是“僖僖”,陈见苏的心脏一紧,侧过脸看他。
窗外幽昧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光影像是一道切割线,将她的脸分成明暗两个区域。
她淡淡地说:“还好,也没那么辛苦。”
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会遗忘淡化苦难,明明是撕裂般的痛苦,最后都会变成一句轻飘飘的“还好”。
片刻的缄默后,郑行止终于问出了盘旋在他心头很久的疑问:“当时为什么不联系我?”
“想过联系你的。”陈见苏低下头,一张脸彻底地隐没在阴影里,“这西年里,我有两次想过联系你。”
他追问:“哪两次?”
“一次是确认自己怀孕的时候,一次是啾啾出生的前一晚。”
“那为什么最后又没有联系我?”
从A市逃离,在Z市安定下来后,陈见苏打算一边调理身体一边找工作。
她把月经推迟、疲劳嗜睡、食欲下降当作是压力大的表现,得知自己怀孕后,她觉得天塌了。
他们明明每次都做了措施。
命运从不偏爱她,甚至也不同情她,只一次次地以戏弄她为乐,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不想认命,但命运摆在眼前,她的确无力挣扎,只能妥协屈服命运这注定的安排。
她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孕妇和她们的家属,木然地从包里拿出了手机。
打开了一片空白的通讯录。
为了躲避郑承昉,她换了手机号,所有的社交平台也全部注销。
新手机里,没有郑行止的电话。
但只要她想联系,总会有办法联系上他。
她握着手机又坐了很久。
夜色沉沉落下,陈见苏拿起包回了家,向陈先录坦白自己的检查结果。
“因为联系你也没用。”掐断回忆,陈见苏无奈道,“无非两种处理结果,一种是你们家拿钱打发我,给我找家可以引产的医院,第二种依然是给我钱,但要买走孩子的抚养权,从此这个孩子跟我没有关系,我这辈子都不能听到她喊我‘妈妈’。”
郑行止并不赞同她的说法,“为什么不能存在第三种结果?”
“第三种?”陈见苏讶然地望向他,语气里带了些嘲讽,“难道是结婚吗?你们这样的人家,不都把婚姻看成商品吗?就算你能做主自己的婚姻,但我也不想跟你结婚。所以你看,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解决不了。因为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吃亏的永远是我。”
郑行止没有反驳,因为她说的是对的。
时间静静流逝,郑行止甚至觉得自己听见秒钟嘀嗒的声音,他问:“所以第二次,也是这个原因不想联系我吗?”
“第二次不是。”陈见苏答得很快。
陈见苏在平安夜的上午破水,只有轻微宫缩,打了催生针后,宫缩反应仍不明显。
平安夜的夜晚,马路上处处是热闹的人群,陈见苏躺在待产室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听着耳边其他产妇的呻吟,恐惧在呻吟声里滋生,曾经看过的那些难产新闻从眼前不断闪过,最后她想到了郑行止。
她怕自己挺不过这关,想把孩子交给他。
待产室里一个不愿打无痛针的产妇突然的哀嚎让陈见苏猛地清醒。
她要挺过这关,她不能让孩子在那样的险恶之地里长大。
圣诞节的清晨,随着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抵达大地,新生儿的啼哭声终于响起。
天地广阔,冬日晴朗。
陈见苏庆幸没有拨出那通电话。
郑行止听完她说的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再次感知到语言的无力感,除了说“对不起”,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什么。
陈见苏听着他的道歉,扯扯嘴角,起身要回房间,“不早了,睡吧。”
郑行止强硬地拉住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他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头,话锋一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
“不知道。”陈见苏认为大部分的感情变化都是缓慢又模糊的,放弃是瞬间的决定,但犹豫却是一场漫长的自我纠结,“也许是你对我说‘随你’的时候,也许是坐着飞机离开时。单向的感情就不该继续,不是吗?”
“僖僖。”他又叫了这个名字,“不是单向的。”
“也许吧?”陈见苏语气轻松,并不在意,“但现在必然是单向的,因为我并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谁?”
“所有人都有可能。”陈见苏觉得不严谨,又添了一句,“除了你。”
郑行止被那句轻飘飘的“除了你”点燃,他把人扣得更紧了一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陈见苏被他的眼神烫到,忙转过了脸,用侧脸对着他,“你怎么会比啾啾还不讲道理?她三岁,你也三岁吗?”
“因为有些事没办法讲道理。”
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耳畔,又痒又热。
随后是酥麻如电流滑过的触感,柔软的唇贴着她的耳垂。
唇齿微张,衔住她的耳垂,一点一点吮吸着。
陈见苏被他箍在怀里无法动弹,敏感的耳垂处的酥麻感不断放大扩散,她坐在他的怀里,止不住的颤抖。
她在这一刻确认,郑行止比她想的还要恶劣过分。
先是摆她一道,让她戴上了戒指,心甘情愿跟他假扮夫妻。
现在又故意咬她的耳垂,好让她缴械投降。
“郑行止。”陈见苏的气息不稳,“我问你,大二那年,你让我带你走九曲桥,是不是故意的?”
耳垂上触感终于离开,他笑了一声,用手指又轻又慢地揉捏着,“你终于发现了啊。”
“他不是什么好人。”郑行止语气里略带无辜,替自己辩解,“我得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我是不是还要跟你说谢谢?”
他坦然地应下了这声道谢,“不客气。”
陈见苏被他的坦然弄得错愕,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挤出两个字:“无耻。”
郑行止对她的评价置若罔闻,“只是口头感谢吗?”
“对啊,口头,你爱要不要。”
“要,我只要口头感谢。”他笑了笑,陈见苏在他的笑容里品出了一丝不怀好意。
陈见苏被迫接受了一个带有攻击性的吻,她仰着头,被吻到快要窒息。
在陈见苏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时,这个吻终于停下。
陈见苏起身,疾步回到房间,将房门反锁。
-
陈见苏牵着陈初晴到病房时,陈先录己经起床了。
护工看见陈见苏来,跟她打了个招呼,起身把凳子让给她。
“爸。”陈见苏在床边坐下,“昨晚睡得好吗?”
陈先录第一次做手术,紧张得一夜未眠,不想女儿担心,他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蛮好的,医院的病床比家里的床还好睡。”
“外公,我把我的猪猪朋友借给你。”陈初晴有些不舍,但还是大方地将自己的小猪玩偶递给了陈先录,“你抱着它,就不会害怕了。”
陈见苏惊讶又欣慰。
以前陈先录跟陈初晴闹着玩,让她把小猪玩偶送给外公,陈初晴一听,眼眶立刻红了,跺脚说不可以。
可是现在,明明眼里的不舍都要溢出来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猪玩偶暂借了陈先录。
陈见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陈先录感动坏了,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把小猪玩偶还给了陈初晴,“谢谢啾啾,外公不害怕。”
没过多久,陈先录被推往手术室,陈见苏抱着孩子坐在家属等待区。
等待区里还有其他病人家属,大家都紧绷着神经,抿着唇,或焦急地踱步,或目光紧紧地看着显示屏上的手术状态。
陈见苏抱着女儿坐在角落里,手心里冒了一层汗。
陈初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把自己的小猪玩偶塞到了陈见苏的怀里,“妈妈,我把我的猪猪朋友借给你,你抱着它,就不会害怕了。”
“谢谢啾啾。”陈见苏把陈初晴搂得更紧了。
郑行止在这个时候赶来,在她们身边坐下。
“叔叔刚进去?”
“嗯。”
陈初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群大人,不懂他们为什么都这么紧张。
干坐着太无聊,陈初晴玩起了陈见苏的手指。
陈见苏心里牵挂着父亲,无心陪女儿玩耍,陈初晴觉得没劲,撅着小嘴闹脾气。
郑行止把她抱过来,拿出他从茶几上拿的一叠识字卡。
陈初晴高兴地伸手去拿,炫耀起自己的学识:“我认识好多字呢!”
“那啾啾念给我听,好不好?”他拿过两张卡片,“啾啾能告诉我这两个字是什么吗?小声一点,不可以吵到别人。”
“眉,眉毛的眉。”陈初晴乖乖地压低了声音,“这个是蓝,蓝色的蓝。”
陈初晴有事可做,全程都很乖巧,没闹出什么声音,也没再闹脾气,还又认识了几个字,这让她很得意。
郑行止时不时会朝陈见苏望来几眼,也会在她最紧张不安时适时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一捏,用这种方式安慰她不必紧张。
次数多了,她的紧张慌乱有被熨平不少,但仍是紧张的。
显示屏上的手术状态有了变化,陈见苏站了起来,走到显示屏前,确认手术己经完成,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郑行止抱着陈初晴走到陈见苏身边,也看了一眼显示屏,“恭喜。”
“嗯,今天谢谢你帮我照顾啾啾。”
“这难道不是该做的?”郑行止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好了,叔叔快出来了,我先走了。”
郑行止回到停车场,靠在车座里补觉。
他昨晚没睡好,陈家的沙发又小又窄,他翻来覆去一晚上也没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陈先录的手术很成功,一周左右就能出院。
虽然请了护工,又请了短期保姆,但陈见苏还是放心不下,若不是苏均生那边还虎视眈眈着,她真想再多留一两周。
陈先录看她想留下,出言赶她走:“就是小手术,你别担心,工作要紧。”
“爸……”陈见苏说,“你要不要跟我去A市?”
“不去。”陈先录毫不犹豫,“除了去看你妈,我不会去A市的。”
陈见苏本想说点什么劝解他放下的话,但转念一想,放不放得下,全在于自己,而不是别人的一两句劝说。
但陈初晴的小脑袋显然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外公!跟我和妈妈走!我想要外公一首陪我,也想要外公跟我们一起住大房子!”
“大房子?”陈先录捕捉到陈初晴话里的不对劲。
“对!大房子,很大很大!”陈初晴夸张地比划着,“有好多个房间,书房比外公的主卧还大!”
这样的房子显然不在陈见苏的经济水平里,陈先录看向门口,“你让他过来跟我谈谈。我知道他昨天和今天都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