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气温也降了几度。
陈见苏早上出门前想着自己车接车送,又都待在室内,穿着上便舍弃了保暖的需求,只求得体大方。
只是没想到陈初晴嚷嚷着要去花园里玩。
小朋友在花境里钻来钻去,清亮的笑声顺着夜风飘来,陈见苏打了个冷颤,立刻拢紧了披在肩上的中灰鸟眼纹西装。
西装是郑行止的,他看她穿得单薄,便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给她披上。
“外面冷,你进去坐着等吧。”郑行止说,“我陪啾啾就好了。”
陈见苏点头,“也行。”
她才转身要回到室内,正好跟郑观今派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郑观今说外面降温了,让大家进宴会厅里候着。
宴会厅里有一幕大屏,陈初晴雀跃地指着,“这个可以看动画片吗?”
郑观今什么都依她,哪怕陈初晴今天开口说要郑公馆,老爷子明天就能去办手续。
“可以看,想看什么?”
陈初晴认真思考,决定播放妈妈的作品,她对于自己有个当编剧的妈妈感到无比骄傲自豪,“那就看妈妈写的电视剧吧!叫……”
她不记得了。陈初晴抠着脑袋,苦思冥想,就记着是两个字的。
“阑……”她想不起来了,真的太难记了。
陈初晴刚在花境里钻来钻去,手心出了汗,黏糊糊的。
郑行止站在她身边,俯身给她擦手,听她半天说不出剧名,于是替她答了:“《阑珊》。”
陈见苏手里捧着杯热茶,边喝边听他们说话,听到熟悉的剧名,忽然转过头。
现场还有其他人在,陈见苏按捺住了心头的好奇与惊讶,呷了一口热茶。
陈初晴又坐在了主位上,她早就饿了,瘪嘴拍拍肚皮,跟郑观今抱怨:“我的肚子都扁扁的了,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
人未到齐,开不了席面。
郑观今扫过所有座席,只有老三和老西两家的位置空着。
今晚这顿饭,从让人发通知时,郑观今就特别说明了是为郑行止办的喜宴。
明知今晚是喜宴,这对亲兄妹却迟迟未到,既是无声地表达不满,也是故意给人下马威看。
郑观今嗤笑一声,看吧,己经有人坐不住了,专门表演这一出给人找不痛快。
“上菜吧。”郑观今唤人过来,“小孩子长身体,饿久了不好。”
陈见苏偏头看郑观今,心想老狐狸又拿陈初晴当幌子。
热菜才上,郑疏密带着弟弟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宴会厅的门。
她身上是英伦风的校服,有些宽松的衣服罩着单薄的身形,她就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郑观今看着像蘑菇一样杵在那的姐弟俩,“你们爸呢?”
江山丽还没出月子,来不了情有可原,但是儿女都来了,当爹的依然不见踪影,这让郑观今大为不满。
郑疏密也不知道郑承昉的踪迹,她日常独自生活,跟郑承昉几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
今晚的喜宴是江山丽打电话通知她,让她在晚宴当天记得去一趟月子中心,带着弟弟一起去郑公馆。
郑观今看她这样,就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摆摆手,“带着弟弟快坐下吧。”
郑承昉和妹妹姗姗来迟,他们的笑声从长廊上传来,穿过宴会厅的大门,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充满讽刺的笑。
郑观今慢条斯理地喝着海参鸽子汤,对这对儿女明目张胆的挑衅不甚在意。
郑行止更是云淡风轻,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低头只顾着用蟹叉给帝王蟹蟹腿剔肉,剥离出的蟹肉如同白玉柱,他放到了陈见苏的碗里。
郑承昉终于推开了门,厅内厅外的灯光掺杂在一起,他背着光站着,身侧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
“抱歉,各位,临时有事,来晚了。”郑承昉走向自己的一双儿女,落座后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自罚一杯。”
郑承晓嫌热闹不够大,笑着拱火:“三哥,一杯哪够,你这显得诚意不足。这种好日子我们姗姗来迟叫人好等,得多喝两杯。行止,见苏,姑姑敬你们。”
郑行止没动,低头给女儿剔蟹肉。
郑承晓举着酒杯的手悬在空中,笑了笑,喝了一口便放下。
郑承昉目光不善地看向陈见苏,又举高了一些手里的酒杯,“见苏,怎么喝的果汁?今天的场合和日子,喝酒才尽兴畅快。我跟你妈妈认识二十多年,现在你又进了我们郑家,算是亲上加亲。”
陈见苏不想搭理他,陈初晴分不清状况,但她的小雷达响个不停,告诉她对面是个大坏蛋。
她要保护妈妈,陈初晴在椅子上站好,在这样庄严的场合下她也不怯场,仰着头瞪着郑承昉,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教育着他:“你怎么不叫太爷爷喝酒呢?你是不是不敢?你只敢欺负你觉得能欺负的人,还让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情,你这样不乖,我不喜欢,你快点把酒杯放下。”
郑承昉看着三岁小孩虚张声势的嚣张,眉梢扬起,带着点无奈又调侃的笑意。
三岁小孩罢了,他根本不把她的警告放在眼里。
稚嫩柔软的童声入耳,在喝汤的郑观今放下汤勺,会心一笑,锐利的目光穿过光与尘,首首地落在了郑承昉的身上。
郑观今给陈初晴撑腰,狠狠地剜了郑承昉一眼,他的声音虽然轻但不减凛冽,“都让你把酒杯放下,还举着干什么,不嫌手酸?”
被德高望重的长辈驳了面子,郑承昉悻悻地放下了酒杯。
饭过五味,陈见苏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
长廊上,烛台形壁灯跟罗马柱相得益彰。
从卫生间出来,陈见苏准备穿过长廊折返。
“姐姐……”郑疏密在卫生间门口等她,手里提着东西,“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嫂子?”
“没事。”陈见苏莞尔,“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没关系。”
“……姐姐。”郑疏密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陈见苏,“阿姨让我给你的,她说祝你新婚快乐。另一份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一瓶香水……”
陈见苏看了一眼包装袋上的品牌logo,她没用过这个牌子的香水,“是我很喜欢的品牌,前几天打扫房间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一瓶,你送得真及时。谢谢你,疏密。”
“嗯!”郑疏密的脸上展露出笑容。
两人并肩沿着长廊走着,行至半程,郑疏密低头,鞋尖碰了碰鞋尖,踟蹰着开了口:“……姐姐,你之前说死亡只是隔断了距离,不能隔断母爱。这句话对生者也一样吗?”
陈见苏没有正面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发生什么事了吗?”
“……”郑疏密抿着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我……见到我妈妈了。我觉得我好矛盾,她不出现的时候我好想她,她出现了我又有点……恨她。”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音量骤降。
“人本来就是矛盾的。”陈见苏说,“爱恨是可以共存的,就像一场怎么也好不了的咳。”
郑疏密轻声说:“可是……我想治好它。”
陈见苏以为她会继续犹豫,继续自我拉扯,突然听到她这么说,心底对她升起敬意。
郑疏密比陈见苏想象得要勇敢,她没有讳疾忌医。
陈见苏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心口,“问问这里,两种情绪哪种更占上风?”
郑疏密闭上眼仔细感受,等睁开眼,她坚定地回答:“我更想她。我爸跟我说过如果他没有把我从机场抢回来,我不知道在哪个国家跟我妈流浪。我觉得她……应该有难言之隐,但我也确实恨她不在我身边。”
陈见苏纠正她:“疏密,你恨的是妈妈不在你身边的事实,你觉得造成这个事实的是她吗?”
郑疏密醍醐灌顶,瞳孔微微放大,半张着嘴看着陈见苏。
她懂了。
“是……我爸。”郑疏密说,“可是太久没见,我不知道要跟她怎么相处。”
“你可以先不把她当妈妈。”陈见苏决定拿陈初晴做例子,“就像啾啾,她到现在也没喊过‘爸爸’。找一个暂时让你感到舒服的相处方式,可以是朋友,也可以只把她当成纯粹的长辈。不要为难自己,疏密,你也才十六岁,这个年纪,最重要的是开心。”
“我好像懂了。”郑疏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次笑了起来,“我再想想,谢谢姐姐。”
陈见苏揽过她的肩膀,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发,“走吧,应该要上甜品了,甜食可以疗愈情绪。”
“郑疏密。”郑承昉逆光站在不远处,单手插兜,表情晦暗不明,但从声音里能听出来他现在心情很糟,“过来。”
郑承昉的出现让好不容易再度轻松的氛围骤然降温,郑疏密脸上的淡淡笑意僵住,西肢五官都像是被冰冻了一般,伫在原地,一动不动。
郑承昉的耐心售罄,大步走来,拖着郑疏密往前走,“给我回去。”
他很快去而复返,走到陈见苏的面前,皮鞋鞋尖碰了碰陈见苏的高跟鞋鞋尖。
这是一个很没有分寸的举动。
陈见苏往后退,退到她认为安全的距离后,不卑不亢地开口:“三叔,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她在提醒他——他们现在只是侄媳妇和叔叔的关系。
郑承昉噙着笑往前走,伸手想摸她的脸,被陈见苏躲开了。
他收起手放弃了,“见苏,我找你,是来要说法的。怎么这么言而无信呢?逼我离婚的时候说得好听,结果你这么没耐心,转头就把自己先嫁了,还找了老爷子给你撑腰。你这样,我可是很伤心的,你说我这婚离还是不离呢?”
陈见苏笑他,“三叔,家里总有镜子吧,没事记得照照。”
“三叔。”郑行止的声音由远及近从郑承昉身后响起,语气揶揄,“脖子不疼了?”
郑行止上次掐他脖子的画面历历在目,郑承昉按了按脖子,不欲多说,走了。
“三叔,慢走。”郑行止搂住陈见苏的腰身,往自己身边带,“一个人走夜路要小心,路上可是有鬼的。”
回到厅内,甜品己上,陈初晴趁着父母不在,大快朵颐地吃了不少。
陈见苏注视着她的眼睛,陈初晴心虚地扭开了,扑到了郑观今怀里。
“见苏。”郑观今清了清嗓子,提高一些音量,好让全场都听得清他说的话,“既然你跟行止结了婚,按规矩,我得给你份见面礼。”
他送的是第一任妻子,也就是郑行止的奶奶曾经拍卖得来的一颗10克拉艳彩粉钻。
陈见苏了然一笑,这是刚把陈初晴当完靶子,又让她去做众矢之的。
众人灼灼的视线如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完完全全地罩住。
她没有推托,理所应当地接受了,甜津津地说了一声“谢谢爷爷”,在一道道如炬的目光里坦然地戴在了手上,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
都做众矢之的了,她不得收点补偿吗?
“挺好,果然适合你。”郑观今收回视线,目光将在场的所有人逡巡一遍,意有所指道,“见面礼送晚了不要紧,可不能不送。”
陈见苏装听不懂,继续欣赏戒指。
一顿饭结束,郑承明把郑行止叫回自己住的小楼。
郑观今那句话,他们夫妻听懂了,但也只听懂了表面,以为郑观今善心大发替孙媳妇打抱不平,在帮她讨礼物。
朱若华在保险室里挑了一颗未经热加工处理的缅甸蓝宝石和一串收藏级别的澳白维纳斯珍珠项链,让郑行止转交给陈见苏母女。
“蓝宝石给见苏,珍珠给孩子。”
郑行止没接,“您怎么不当面给?”
朱若华一听就来气,“你老婆扇了我一巴掌,只有她来见我的份,没有我去见她的份。”
郑行止提醒她:“这需要从因果论的角度去讨论。”
朱若华一脸茫然,“什么?”
“您先动的手,所以您活该。”郑行止拿着父母给妻女的见面礼,迤迤然离去。
陈见苏带着女儿在阳光房里看花。
陈初晴有点累了,陈见苏把她抱在腿上,母女俩在给花房里的花选美。
郑行止没有打搅她们,站在不远处偷听着母女俩的对话。
“妈妈,我觉得那朵花好漂亮。”
“小小的一朵,漂亮又可爱,像啾啾。”
陈初晴不甘示弱,环顾着花房想要找一朵又大又漂亮的夸回去。
花还没找到,她先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郑行止。
“妈妈,郑行止回来了。”陈初晴兴奋地看了过来。
陈见苏把孩子放下,牵着陈初晴的手朝他款款而来。
她的肩上还披着他的西装,行走间,垂感一绝的香槟色醋酸裙像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在法律和精神双重意义上的爱人正牵着他们的孩子朝他走来,小朋友的手里握着一束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的花语是——期待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