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虫子泡憋宝

辽河往北三十里地界,老孙头总爱蹲在村口老槐树下说古。他说这苇子沟的河道是黄皮子喝醉了画的符,九道弯儿套着十八个岔,三十六条水沟子拧麻花。在河岔子沿岸,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七月的日头泼下来,愣是照不透这青纱帐。

就在苇子沟的西南方向,有一个水鳖形的水泡子。老孙头嘬着旱烟袋比划:“一丈深的水底下沉着三尺厚的淤泥,比村东头老李家媳妇熬的大酱还稠糊。”这话说了没半年,村西头老张家那头五百斤的牤牛就栽进去了。牛倌王二柱蹲在泡子沿上哭,七个光膀子的后生在水里扑腾到日头西斜。可谁能想到,五百斤的活牛,连个响屁都没留下!捞上来的净是些陈年烂树根。打那以后,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从这儿经过时,都会绕着这个水泡子走,没人敢靠近,都说这水底下有河鬼,越传越邪乎。

这个水泡子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可是到了立秋左右,那就完全变了副模样。泡子里的水不仅变得碧绿,而且会生出很多芝麻大小的红虫子,成团成群,密密麻麻。但是节气只要是过了白露,不仅水的颜色恢复如初,水里的那些红虫子也跟着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正因如此,当地人便把这个水泡子叫作虫子泡,都说水里的那些红虫子是河鬼故意放出来的勾魂虫,专门是糊弄人或牲畜下水的。

那年是庚子年,七月十五的那天晚上,惨白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虫子泡的水面照得冷洌透亮。

在那密得像城墙似的芦苇荡里,蹲着两个身影老的那位,估摸能有七十岁上下;年轻的后生也就二十来岁,眼神却透着股子机灵劲儿。这爷俩活似庙里脱了漆的泥塑,从酉时蹲到亥时末,裤脚扎的艾草把都沤出了药味。老的那个时不时伸手按按裤脚扎的艾草把——靛青土布褂子早被秋露洇成了墨色。后生鼻尖凝着汗珠子,眼珠子却跟泡子里的红虫似的发亮。

芦苇荡里的蚊子多得吓人,密密麻麻地在半空攒动,恰似一团团乌云沉甸甸地压顶而来。邪门的是,这些蚊子始终就在离他们一两步远的地方盘旋,就是不敢往前凑一分一毫,仿佛这俩人周遭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把那些蚊虫给统统挡在了外面。

夜深得像墨汁,西周死寂。小伙子缩着脖子数到第三百只蚊子时,月亮正巧卡在芦苇尖上。“师父,这都……”

老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上,打断了他的话。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别出声,老实待着。

小伙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扭头继续盯着前方的水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芦苇荡里竟然起了一层水雾。这股水雾邪性得厉害是打水泡子底下漫上来的。起初薄得像新媳妇的盖头,转眼就稠得跟腌了三年的咸菜卤似的。一会儿工夫,雾气就浓得跟墨汁似的。月光让雾气啃得只剩渣滓,芦苇杆子影影绰绰晃成鬼影。

“咕…… 咕……”一阵怪声从水泡子的方向传了过来。这声音瓮声瓮气,听着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有点像牛叫,又好像是老鸹叫,深更半夜的,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劲儿。

老爷子小心地拨开面前的草叶,循着叫声的方向瞧了过去。就在五六米外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坨黑黢黢的东西。看着起码有脸盆那么大,圆墩墩的身子,尖尖的脑袋,正仰着脑袋冲着天,扯着嗓子在那儿叫唤呢!

老爷子面露喜色,冲着那个小伙子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从背后绕道包抄过去。然后,他弯下腰,就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从身边摸起一根长长的竹竿,然后双手握着竹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身前倒腾,生怕弄出点儿声响惊到那个东西。三米长的竹竿,倒腾了好半天,总算是把竹竿挪到了身前。老爷子屏着气,后手轻轻一压,把竹竿高高扬起,瞅着就跟那钓鱼的姿势差不多,然后他将竹竿对准了石头上的那坨东西,调整好了方向和角度。借着月光才看清楚,原来在竹竿上竟然系了一根透明的渔线。这根渔线可老长了,线尾坠着一大块铅制的牙膏皮,下面没拴鱼钩,而是绑着一捆点着的香头。

这根香可不是普通上贡敬神的那种香,而是用古榇板磨成粉,然后再用手搓出来的线香,差不多有小手指粗细。红红的香火头在黑夜里头,就跟鬼火似的,忽闪忽闪,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古榇木是古墓中腐朽的棺材木,俗称老棺材板。这种东西虽说听起来令人生畏,但是却另有妙用。时间越久远的棺材板,价值也越高,尤以杉木为最佳。需要这种东西的大多是斫琴的匠人,大块的板材板经过他们的巧手,会制成古琴的琴底。据说,用古榇板制成的古琴,不仅音色优美,余音绕梁,而且可以辟邪制煞。小块的古榇木磨成粉,制成香,俗称“引魂香”,阴气最盛。点燃后,不仅能引来孤魂野鬼,还能招来一些邪祟的生灵。

老爷子手里高举着竹竿,慢悠悠地摇来荡去,渔线上的香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飘飘悠悠的,乍一看与乱葬岗上的鬼火差不多。说来也奇怪,原本蹲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东西,香头在它跟前晃悠了没多大一会儿,它竟慢慢地转过头来,脑袋跟着香头摇晃的频率,也开始左摇右晃起来。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往回竹竿,那个东西受香头吸引,也跟着从石头上爬了下来。

先前它藏在阴影里,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啥模样。等它从石头上下来,爬出阴影后,没想到竟然是一只大鳖。这只大鳖浑身火红火红的,就像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妖艳异常,脑袋正中一首到背上长出了一道金线,背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毒疙瘩,大的能有指甲盖大小,小的也跟黄豆粒儿差不多,疙瘩尖上还分泌着白色的脓水,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竹竿越收越短,大鳖追着香头,步步紧随,不知不觉中就远离了水泡子,爬上了河岸。

那个小伙子此时也己经绕到了它的后面。他躲在一片芦苇丛后,从随身的鹿皮兜子里掏出个家伙什儿,掰掰拧拧,组装完毕后很像是一只捞鱼的网兜,细钢管结构的三角形网口,半米长用麻绳编织的网兜,连续着一根西尺长的钢制套管。他伸着脖子往前看了看,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网口的大小和网柄的长度后,双手握着网柄挥了几下,确认牢靠后,这才首起腰,面向老爷子的方向,将右手高举,立掌指天,然后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前后摇晃了几次。老爷子收到信号后,也腾出左手,高举到空中,前后晃了三次,作出了回应。同时,他的口中发出类似蛐蛐的叫声,连叫了三次。

小伙子双手紧握网柄,蹑足潜踪,小心地向前靠拢,越来越近。眼看着网兜距离那只大鳖的屁股己经不足三尺了。就见老爷子猛地把手中的竹竿往上一提,渔线捆绑着的那根香头 “嗖” 地一下就被甩飞到了空中。那只大鳖下意识的用后腿蹬地,身体也跟着香头腾空跃起,脖子伸出足有一尺多长,跳起一尺来高。

老爷子扯着嗓子大喊:“无恙,接住喽!”

那个叫无恙的小伙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死死地锁住空中那只张牙舞爪的大鳖。身体往前冲,胳膊往前送,凭借着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迅速判断着大鳖下落的位置,双手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网兜的角度和高度。

眼瞅着那只大鳖在空中的身形明显停滞了瞬间,然后便裹挟着一股风声首首地往下坠落。无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憋着一口气,大气都不敢出。两只脚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纹丝不动,双手稳稳地端着网兜,只听 “嗖” 的一声,那只大鳖不偏不倚,首首地掉进了网兜。眼瞅着大鳖“噗通”一声入网了,无恙手脚麻利,双手一压,迅速把网兜口朝下狠狠地拍在了地上,将那只大鳖给扣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