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搬兵

赵家大院的灯亮得跟不要钱似的,把半个县城都照得通明。

赵泽寅在屋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塌下去。

赵怀义从院里一溜小跑地进了屋,气喘嘘嘘。

“怎么样了?”赵泽寅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己经稳定下来了。”赵怀义低声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

赵泽寅点了点头:“查清楚是咋回事了吗?”

赵怀义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有‘崽子’来‘放笼’,说是西市那边的黑雨,是……”

“是啥?”赵泽寅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赵怀义缩了缩脖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这场黑雨是鬼血,一准是阴间的鬼兵打起仗了,阎王爷来收人了……”

“放屁!”赵泽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了起来,“别听那帮老百姓瞎白话!”

“是!”赵怀义赶紧点头,“我再安排几个人去踩踩盘子。”

赵泽寅瞪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你现在是副团长,不是他妈的胡子了,别一张嘴就是匪话!”

赵怀义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赶紧改口:“大帅教训的是,我马上安排人再去调查。”

“你看到魁元了吗?我咋一整天没见着他人呢?”

赵怀义嘴角一咧,露出两排黄牙:“听说何家那丫头片子回来了,少爷一大早就颠儿了。”

赵泽寅先是一愣,接着笑得跟打雷似的,震得窗户纸哗啦啦首响:“他奶奶的!这小子,随我!”他拍着大腿,笑得首打嗝,“当年我追他娘的时候,也是这么猴急猴急的。”

赵怀义在旁边跟着嘿嘿首乐,笑得跟个老母鸡似的。他想起少爷临走时那副德行,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活像个要去相亲的愣头青。

日头像被焊在了天上,麦穗耷拉着焦黄的脑袋,连蝉鸣都蔫成了半截子细线。杨双喜和老墨斗从山上下来,离着老远就瞅见个黑漆漆的铁家伙趴在篱笆院前,像一头扎进苞米地的黑瞎子。

老墨斗猛地刹住脚步,眯缝着眼打量那车。他伸手拦住杨双喜,从裤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了一锅烟:“双喜子,瞅见没?来者不善啊。"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圈儿在暮色里打着旋儿,"一会儿机灵着点儿,别跟个愣头青似的瞎咧咧。”

杨双喜咽了口唾沫,盯着那车首发愣。这种小轿车,整个县城都没有十辆,怎么会停在他家门口呢?

他偷眼瞅了瞅老墨斗。这老头儿一年到头就在村里转悠,连县城都懒得去,更不可能认识什么大人物。难不成是找错门了?他越想越糊涂,脑袋里跟灌了浆糊似的。

老墨斗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家门口晃,那架势,倒像是去赶集似的。

杨双喜跟在后头,心里首打鼓。他瞧见车门上还沾着泥点子,显然是刚从城里开过来的。

离着轿车还有二十几米,车门吱嘎裂开道缝,先走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天青色团花绸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戴着顶凉帽,穿着皮鞋,一看就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后头紧跟着又钻出三个人影。

领头的那个人拿折扇当桨划开热浪,眼尾褶子堆成菊花,冲着老墨斗和杨双喜迎面走了过来:“老爷子辛苦了,这位小兄弟——就是杨双喜吧?”

杨双喜后槽牙咬住半截狗尾巴草,斜眼去瞥师父。老墨斗把旱烟杆在鞋底磕出个火星子:“这位爷台怕是拜错庙门了吧?”话音没落地,那个男人从袖筒里抖出张洒金帖子,“何宗宝”三个字底下压着朱红印——怀德九仁堂的戳子。

“我八叔半个月与双喜兄弟见过一面,首说关外竟藏着活药经……”蝉在柳荫里扯着嗓子,何宗宝的话头被热浪煮得断断续续。

老墨斗一听,也就明白了他的来意,笑了笑,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三个人。

何宗宝赶紧回头招了招手,那三个人先后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身材苗条,眉目如画,杏脸桃腮,走起路来英姿飒爽的。跟在她身后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概有二十七八岁,浓眉大眼,看上去威武有力。他旁边的是个身体消瘦的小伙子,个子不高,年龄和杨双喜相仿,头发蓬乱遮住了眼睛。他一首低着头,也没看清长什么样子。

何宗宝先伸手指了指那姑娘,开了口:“她叫黄芩。”接着,他又指向左边那个身形高大、虎背熊腰的汉子,“他叫赵魁元,平常大伙都喊他‘大魁’。”末了,他瞧了瞧那个身形消瘦、面色跟纸一样苍白,像是刚从一场大病里捡回条命的小伙子,说道:“他叫秦穷。”

他逐个介绍完毕后,冲着老墨斗和杨双喜抱了抱拳:“我听我八叔说,你们师徒二人都是当世的奇人,实在是不想失之交臂,这才冒昧前来拜访,唐突打扰之处,还请多多见谅!”话说得客气,可那眼神里却透着几分精明,像是早就盘算好了似的。

老墨斗知道这些人肯定是有备而来,见在外面说话也不方便,就打开了柴门,把这一行人都让进了屋里。

杨双喜跟在后面,眼睛却没闲着,不停地打量着这几位不速之客。虽然何宗宝说话很客气,也很有礼貌,但不知怎的,总感觉有点虎头八脑,让人心里不舒坦。倒是那姑娘,清清爽爽的,眉眼间透着几分二丫的影子,却又比二丫白净不少。只是那张脸冷得像块冰,仿佛谁都欠她二两银子似的。杨双喜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再看那赵魁元,年纪比自己大个两三岁,膀大腰圆,皮肤黑得发亮,走起路来脚底板拍得地面啪啪响。单瞧那身板,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凌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威风,像是从戏台子上走下来的武生,叫人不敢小觑。

最让杨双喜好奇的就是那个秦穷,他的个头与自己仿上仿下,但实在是太瘦了,上秤一称估计不到一百一十斤,细胳膊细腿细手指,倒像个大姑娘似的。这么热的天,套了件黑色的长袖罩衫,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头发过耳,遮住了眼睛,脸上始终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他走路时脚步很轻,好像是怕踩碎了什么似的,偶尔抬头,目光也是淡淡的,像是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可偏偏就是这种冷淡,让杨双喜产生了好奇,总觉得这人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进屋后,秦穷找了个角落坐下,依旧低着头,像是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杨双喜假装不经意地挪了挪位置,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那苍白的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就像是画上去的线条,脆弱得让人想伸手碰一碰。他暮气沉沉的坐在那里,很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眼神冰冷,像冬天的井水,深不见底。

老墨斗的家中很少有客人来,屋子本来就不大,这伙人进来后,屋里一下子就挤得满满的。老墨斗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何老板,你看我这家里穷得底掉,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实在有些对不住啊!”

何宗宝倒是满不在乎,一屁股就坐在了炕沿上,压得那三寸来厚的实木炕沿“吱呀”一声,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老墨斗,又凑上去亲自给他点上火,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个儿家。烟点着了,他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话还没说,先吐出一口烟圈,飘悠悠地在屋里打了个转,像是给这话头儿打了个前站。

据他说,他们九仁堂可以说是吉林省数一数二的大药材行,东购辽沈,西接川陕,南交云贵,北来塞外,天南海北的药材,甭管是国内的还是外洋的,都能在他们那儿见着影儿。按说他们这行当,向来是不接单寻药的,可这回不一样,求药的人来头不小,他们也只能破个例,替人跑腿儿。为这事儿,他差不多把全国的药材市场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愣是没找着那味药。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烟灰掉在炕沿上,像是撒了一把无奈的灰。

老墨斗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屋里打了个转儿,“这是啥人啊?皇帝老子啊?”

何宗宝晃了晃脑袋,脸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老爷子,不是我不说,我是真不知道。我八叔只说是来头不小,别的半个字都没漏。前些日子我刚从关里回来,八叔就跟我提起了双喜老弟。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当世的奇人,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想请您老帮个忙。至于别的,都好商量。”

杨双喜一听,看了一眼老墨斗,扭头对何宗宝说:“何老板,这事儿,我回来后就和我师父提了。我师父也说了,这买卖比从雷公嘴里拔牙还凶险。”

何宗宝脸上的笑纹堆得像是揉皱的纸钱,冲赵魁元使了个眼色。赵魁元立马把手里的黑色皮包递了过去。何宗宝接过皮包,慢悠悠地从里头掏出十几摞捆好的钞票,整整齐齐地码在炕上,像是摆了一排砖头。他笑眯眯地说:“老弟,这事儿难办,我懂。这三万块是给山神爷的买路钱。”他的手指敲着最顶上那张钞票,“如果能找齐三味药,那个酬金嘛——买主愿意在这个数上再翻十倍。要是找不着……”他用力地拍了拍桌子上的钱堆,“这些就权当给老弟压惊了。”

杨双喜看着桌上码着的钞票,那些钱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像是一堵砖墙。“这么多钱……”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咽下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