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斗的烟锅在炕沿敲出三长两短,“何老板抬举了!这个……要说找那几味药材,不是我们爷俩故意推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您老就当逛野山了。如果找着,那是观音菩萨显灵;好果找不着……”何宗宝陡然拔高了调门,笑着说,“那就权当踏青赏了映山红!”
“多谢何老板抬爱了!” 老墨斗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何宗宝身后的那三人,“何老板,你别嫌我老头子啰嗦。我看你这架势,为这事也没少吃辛苦,我们爷俩有几斤几两,我们自己清楚。顶多也就是帮把手、加把柴,打死也挑不了大梁。”
何宗宝见老墨斗终于松了口,心里乐开了花。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唾沫星子飞溅:“老爷子,您放心,没啥特别的要求。找不找得到,听天由命。这事儿就是个君子协定,只要您老和双喜老弟尽力了,咱们就算成了。”他说完,又掏出一支烟,递给老墨斗,脸上的笑堆得更深了。
老墨斗瞥了一眼何宗宝身后的那三个人,抬眼问何宗宝:“何老板这话倒让我想起早年间赊豆腐的买卖——秤杆子高高一翘,回头算账时总要少两片姜。”说完话,瞥了一眼何宗宝的身后。
何宗宝嘿嘿一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三个人说:“山高路险,最重要的是安全。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我这边出三个人配合二位,专给您压阵脚使。万一有个为难招灾之处,也好有个照应。”
老墨斗心说,你个小猴崽子,还在我面前耍花枪,明摆着是怕我们收了钱,不干活。名义上说是派了三个人协助,说白了这就是监视我们的。他撇嘴笑了笑:“何老板,这趟买卖可不是游山玩水,难免要东奔西走,爬山越岭的。这三个城里娃细皮嫩肉的,恐怕经不起山沟里的野风。”
何宗宝哈哈一笑,回头用手指了指黄芩:“她是我二姑家的表妹,留洋啃了三年洋面包,学的就是那啥来着——”他用手里的香烟虚点着黄芩,“对,是生物。别看她岁数小,但是可有见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听说咱们要进山,死乞白赖要跟来见世面。别瞅着她细胳膊细腿的,身体好着呢,胆子也大。去年在花旗国,她一个人逮着条三米长的森蚺当裤腰带使。”
杨双喜一听,嘴都快撇到后脑勺去了,瞥了一眼黄芩,心想,一个大姑娘,那小脸蛋嫩得都能捏出水来,不用说别的,跑出去不到三百米就得累趴下,还爬山越岭,糊弄鬼吧!
黄芩笑眯眯地盯着杨双喜,抬眉说:“我们之前见过一面。”
杨双喜眨歪嘴叼着草茎,斜眼打量黄芩。姑娘家白生生的脸皮像是刚剥壳的煮鸡蛋,他噗地吐出草杆:“何老板,我看这姑娘的身板,恐怕走不出二里地就得让人背回来。”
黄芩手指头绕着辫梢打转:“杨大哥是吧,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星期,在县城西门……”
“哦!”杨双喜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她!那天“跑封时”,本以为她是个“空子”,没想到竟然是个“里码人”,还差点报官抓了自己。他恐怕黄芩当着众人的面拆穿自己的把戏,赶紧双手合十拜了拜,“原来是你呀!瞧我这记性!”
何宗宝扭头看了看杨双喜,又回头看了看黄芩,笑着说:“你们之前就认识啊?真是巧了!”
黄芩笑了笑:“也不算认识,一面之缘。当时……”
“当时啊……当时她碰到两个地痞无赖,我正好路过。我一看,这不能不管啊!青天白日,不能眼瞅着姑娘吃亏啊!于是我就把那两个地痞无赖给打跑了。当时她吓得够呛,转身就跑了。真就是一面之缘!”
“两个地痞无赖?”赵魁元扭头看了看黄芩,正撞上黄芩剜人的眼风。他后脖颈发凉,冲着杨双喜首咧嘴:“双喜兄弟,你确认她是被两个地痞无赖欺负?不是她欺负那两个地痞无赖?”
杨双喜愣住了,显然没明白赵魁元的意思。
黄芩突然碾着千层底往前半步,用力一跺。赵魁元“嗷”地蹿起半人高,活像被烙铁烫了的瘸腿驴,单脚蹦着转圈:“小姑奶奶,你这绣花鞋里藏着铁蒺藜呢!我这脚八成是断了。”
“不怕,断了我会接!接好了再踩断。”黄芩凶巴巴地说。
“别闹了!”何宗宝喝住二人,指着赵魁元说,“他是咱们怀德县保卫团的炮手队队长,会功夫,枪法好。去年入冬,有胡子来截粮车,魁元兄弟一个人就放倒六个胡子,一肘子打塌半面墙,当场把那群胡子给吓退了。”
赵魁元的胸脯拔了拔,得意地撇了撇嘴,下巴颏快戳到天上。忽觉后脊梁发凉,斜眼瞥见黄芩指尖转着的银簪子——那簪尖闪着寒光,活像西门外乱葬岗子飘的鬼火。他胸脯挺到半截突然泄了气,脖颈子突然短了三寸,缩成秋后遭了雹子的老玉米杆。
何宗宝转头打量秦穷,这位爷裹着件宽大的黑色罩袍,低着头,就像是一只打盹的老鹞鹰。
秦穷的眼皮忽地掀开道缝,眼珠子泛着野狗啃过的骨头白。杨双喜猛觉后脖颈汗毛倒竖——那年冬夜撞见狼群,头狼就是这么隔着雪幕盯他。
何宗宝讪讪一笑,告诉老墨斗他们,秦穷是雇主买家那边派过来的,只知道他的名字,别的情况他也不了解。
秦穷像是没听何宗宝的话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继续闭目打盹,一声不吭。
何宗宝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毕竟这是买主那边的人,他也不敢得罪。
老墨斗点了点头,用手拍了拍桌子上的钱堆:“钱这东西,跟吊死鬼的裤腰带似的,攥紧了能勒死人。老话说的好,雀儿没头瞎扑棱翅,船公不掌舵准翻船。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咱这伙人凑堆儿,总得有个敲梆子守夜的。”
何宗宝回头看了看黄芩和赵魁元,又看了看老墨斗,连声说道:“您老就是庙里的定风旗!黄芩和魁元都是伙计,行动上都听您的吩咐。至于秦穷……”他偷眼瞟秦穷——那位爷窝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活像座长满青苔的荒坟。
“咳咳……”秦穷咳嗽声飘过来,跟夜猫子哭丧似的。“上山后,我办我的事,你们不用管我。需要我帮忙时,我全力以赴。”
何宗宝满脸堆笑,冲着秦穷点了点头:“那行,你忙你的事。那咱就这么定了!”
杨双喜在旁边看着秦穷不免有些来气。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病恹恹的,老像是睡不醒似的。看他那体格,一阵风都能把他刮倒了。真要是爬山过岭,看他那样子,累吐血那是轻的,整不好有命上去,没命下来。
老墨斗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急雨淋不湿山神庙,备齐了香烛纸马再请神。也不急这一天两天,我们爷俩也得准备准备。要不,一礼拜以后咱们再碰头,你看怎么样?”
“就按您老的意思办!”何宗宝乐得首搓手。
临别时,秦穷整理罩袍时,无意间露出了腰间别着的物件——老墨斗分明瞧见那是半截人腿骨磨的烟袋杆,白森森泛着磷火似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