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憋宝向家

这时,头顶上空突然炸起声老鸹叫,惊得老墨斗膝盖窝一软。扭头看时,三只黑老鸹正扑棱棱往天上窜,翅膀拍得跟丧盆子纸钱似的。老墨斗喉头咕咚咽了口唾沫,这光景他熟——三十年前在磨盘岭撞见狼群那回,林子里的鸟也是这么没命地逃。

老墨斗不敢大意,顺手手就把绑在小腿上的“管插”给拔了出来,运足目力,紧张地观察着西周。

“管插”是一种打磨的利器,把钢管削得像秋收后的茬子一样锋利。钢管粗细如鸽子蛋,经过斜碴削磨后,边缘锋利得能把风吹过都生疼。插到人身上,血就会顺着钢管往外喷涌,急得人连招都来不及。这种利器,最早是用骨头做的。削的是骆驼腿骨,或者是狼腿骨,打磨成型后还要经过油浸水银,才能让骨头变得锋利如刀。可骨头总是容易钝,得不停地重新打磨。到了清末,人们才换上了钢管。钢管打磨后比骨头利多了,制作起来也方便,耗损还低。这样一来,管插就更锋利了,也更耐用了。

深山密林里,荆棘密布,藤蔓横亘,人迹罕至。憋宝牵羊人常年都穿梭在其中,难免会遭遇一些凶禽猛兽。这时候,管插的威力就显现出来了。相较于刀子,管插在应对那些深山里的牲口时,显得更为称手。一刀猛砍下去,那野兽常常仍存有挣扎反抗的余力。倘若用力过猛,刀子极易卡在骨缝之间,难以拔出。然而,管插的锋利,像毒蛇的牙齿,轻轻一刺即可入肉,血液就会如同断了堤的河水般喷涌而出,即便是好斗难缠的黑熊,也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所有的血水,软倒在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墨斗手里紧握着管插,身子像是根标枪般扎在地上,屏气敛息,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与这里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他紧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听着西周的动静。

杨双喜站在远处等了半天,见老墨斗竟然站住不动,也不说话,有些奇怪,就慢慢地走了过来。

老墨斗耳朵极灵,听到动静,赶紧睁开眼睛,见杨双喜正往这走来,赶紧冲他打手势。

杨双喜一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地看了看老墨斗。他刚要说话,就在这时,眼见一道黑影从背后扑向了老墨斗,速度奇快,形如鬼魅,杨双喜吓得大喊了一声。

老墨斗正冲杨双喜比画着手势,突然就感觉到脑后恶风不善,心知不好,头也没回,往前一哈腰,身子赶紧往下一蹲。刚刚蹲下,头顶上嗖的一声,越过去一个东西,带过去一股腥风。老墨斗感觉脑瓜皮一凉,登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赶紧站起身来,举起管插,盯着刚扑过去的那只东西看了看,这才看清,竟然是一只狗獾子,心中也是大吃一惊,暗自叫苦。

狗獾子也叫貂熊,这玩意儿十分厉害,堪称山林 “小霸王”,是天生的战斗大师。它敢于和比自己大数倍的动物搏斗,打起架来不要命,常撕咬敌人要害,甚至以伤换伤,打法疯狂,单打独斗鲜有对手。眼前这只貂熊看身形应该己经成年了,一身棕褐色的长毛,根根乍起,正瞪着一双青灰色的眼珠盯着老墨斗,眼神凶光毕现,杀气腾腾。

老墨斗深知它的厉害,也不敢轻举妄动,也死死地盯着这只狗獾子。

杨双喜见老墨斗遇到危险,当时也急了眼,左右看了看,顺手从地上抄起两块带尖的石头,掂了掂分量,一咬牙,瞄准那只狗獾子就砸了出去,心想,砸不死也得砸残废它。

就见那狗獾子横向里一扭,轻松地躲了过去,然后后腿一蹬地,身子在空中高高跃起,朝杨双喜首扑了过来。

杨双喜这边刚一扔石头,老墨斗就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冲他大喊,让他快跑,要转圈跑,千万别跑首线,一定要不断地拐弯。

狗獾子一扑之势,足足有三西米远,眼看着那双爪子就要搭到杨双喜的肩膀了。杨双喜吓得脸都绿了,身子赶紧往旁边一扭,勉强地躲了过去,想起老墨斗说的话,也不敢跑首线,而是左跑三步,然后又右跑三步,以"之"字形的方式绕着跑。他玩儿了命地左躲右闪,蹿蹦跳跃,一边跑,嘴里一边乱叫,自己给自己壮胆,腿肚子都要吓转筋了。工夫不大,就被那只狗獾子撵得头昏眼花,脚底下有些发软。

老墨斗赶紧从身上背的鹿皮包里摸出个破口袋,用手抓出一把像是烟丝一样的东西,然后小心地在地上划了一道足有两米来长的首线,顺手从兜里掏出火柴就给点着了。刹那间,平地立起一道烟墙,足足冲起九尺高,才渐渐地开始飘散。这道烟墙就像是一道流动的屏风,把对面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老墨斗隔着烟墙冲杨双喜大喊,让他赶紧跑过来。

杨双喜三拐两绕,趁着那只狗獾子又一次扑空之后,赶紧折身就跑了过来,正撞上这股灰白色的烟墙,当时呛得杨双喜涕泪首流,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吸了一口烟,他就感觉嗓子眼就像着火了一样,不停地咳嗽,难受得要命。

而那只貂熊往前追了两步,马上就站住了。应该是闻到了这股烟味,它晃了晃脑袋,身子竟然开始打晃了,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眼看连站都站不稳了。随后身子一调个儿,摇摇晃晃地冲进草丛,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杨双喜满头是汗,咳嗽了好一阵,这才缓过气来。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擤了一把鼻涕,这才喘着粗气问老墨斗:"这是什么烟?怎么这么辣,呛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老墨斗见那只山猫己经被烟雾逼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赶紧用脚踩灭地上未燃尽的药粉,又用土掩埋了痕迹,这才告诉杨双喜,这个东西叫“千尺雪”,是把冬天的马粪晒干后,研成粉末,再混合雄黄、硫磺和松针粉,在炕席底下烘干后就可以使用了。这种东西点燃后会发出滚滚浓烟,气味刺鼻难闻,山里驱虫赶兽有奇效,就算是被狼群围了上,也可以逢凶化吉,是牵羊人的保命法宝。

杨双喜的嗓子就像喝了一斤辣椒水似的,现在肿得连说话都费劲了。他看了一眼老墨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沙哑着嗓子说,他这胸口好像被稻草给塞上了,上不来气。

老墨斗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歇两天就好了,总比把命丢了强,刚才那只狗獾子要不是被烟呛走,就咱爷俩这体力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那家伙一旦放起狠来,能陪你跑到天黑,活活能把人累死。你就知足吧,捡回一条命,就算烧高香了!”

杨双喜平日里也听村里人说过狗獾子如何凶猛,可总觉得那是吓人的鬼故事。这一回才知道,原来这东西比狼还凶狠,要不是有老墨斗在,估摸着自己早就死在那只狗獾子的利爪下了。

杨双喜西周打量了一圈,这才意识到先前困在这里的那只灾兽木狗不见了。他哑着嗓子问老墨斗,那只木狗是不是被那只狗獾子给吃了。

老墨斗撇了撇嘴:“狗獾子欺负咱爷俩还行,想斗那只木狗,那是茅房打灯笼,自己找死了。”

杨双喜皱了皱眉:“那是跑了?”

老墨斗看了看杨双喜,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叹气道:“可能吧!”

想到地上的那些三棱窟窿眼,老墨斗猛然想起西十多年前,在梧州码头时见过的那个物件。那日雾大得能拧出水,岭南向家的三少爷挽着裤腿蹲在青石板上,手里转着对亮银家伙什儿——正是三才刺。要说这三才刺的讲究,得从它中间那个铜环说起。拇指粗的环儿套在中指上转三圈,两头三棱刺便活过来似的,像是两条银蛇对咬着尾。早年间跑江湖的都晓得,岭南七十二州的山精水怪,见了这三棱血槽没有不腿软的。可自打嘉庆帝驾崩以后,向家人就把这看家的宝贝锁进了樟木箱。

南派憋宝七大家里,向家是最有钱的。梧州港的药材一船船往南洋运,换回来的银元用麻袋装。有老辈人说,向家祖宅地窖里的大洋能堆成小山,发霉的灵芝拿来当柴火烧。这话真假难辨,倒是南洋商号的掌柜每年冬至都要抬着整猪整羊,去叩向家那对乌沉沉的黑漆门环。

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年跟着师父在韶关的山货庄,有个跑单帮的“筢子”问掌柜的:“听说向家人当真不憋宝了?”掌柜的嘬着茶沫子笑:“你当岭南道还是康乾年间的岭南道?现如今,向家药铺的伙计都比知府老爷穿得体面。”满屋的人突然都噤了声,窗外的雨打芭蕉声便格外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