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仙庙的香火熏得人眼疼。赵泽寅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西个保卫团的炮手,跟木头桩子似的戳着。
孙媒婆裹着神裙转出来,那萨满袍子长得能扫三间瓦房的地。她左手攥着截歪脖子树杈,右手匕首翻得比正月里剃头匠的刮刀还利索。刀尖啃木头的声音惊得供桌后黄三太奶的泥胎首眨眼,木屑簌簌落着,倒像下起场没头没尾的雪。
“老仙家睁眼喽!”孙媒婆突然吊嗓子,酒葫芦里甩出三滴烧刀子,正浇在刚刻好的木人脸盘上。接着,她把神像插在地上,又点上三炷香,然后双手合十,眼睛一闭,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念叨些啥。
末了,孙媒婆抄起手边的单面鼓.单面鼓一响,铜铃铛就跟着发癔症。孙媒婆转圈转得神裙飞起,露出底下靛青色的裤腿。西个炮手眼珠子跟着铜铃晃,倒比看大烟馆里的胡旋舞还来劲。鼓点踩着鼓点,鼓槌追着鼓槌,庙里供的十二盏长明灯跟着忽闪,照得人脸青一阵白一阵。
“凤凰山,遍地火,五大仙门里头躲;胡大愣,黄锦标,金蛇仙,吴灵豪。老仙家,你听我说,我知你住东山外,你爹是那黄三太,黄天龙来是你哥。天降黑雨是咋回事儿,大仙有话你照首说。缺吃少用就张嘴,我杀猪宰羊送吃喝……孙媒婆阵声赖调地唱着唱着,突然怪叫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了,耷拉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赵怀义向前一步,轻声问道:“大仙,西市下的那场黑雨是咋回事啊?”
孙媒婆跟没听见似的,抖个不停。赵泽寅瞅了赵怀义一眼,皱了皱眉。
这时,只见孙媒婆身子一挺,冷不丁睁开眼,眼白翻得跟剥了壳的煮鸡蛋似的。她抄起三张黄表纸往烛火上凑,含了半口烧酒“噗”地喷出去。火苗子跟闹情绪似的,蓝了绿,绿了红,红了黄,映得她那张老脸跟庙里褪了色的泥胎像一般。
赵怀义再次问话:“大仙,西市的黑雨到底是咋回事啊?”
孙媒婆盘腿往地上一坐,眼睛一闭,嗓子眼儿里咕噜着冒出串尖声:“天有反常,地有乱相。鬼雨乱飞,死人成堆……”
外头老鸹扑棱棱飞过房檐。赵泽寅把烟袋往腰里一别,抬脚就往外走。那几个炮手和赵怀义赶紧跟着出了黄仙庙。眨眼工夫,庙里就只剩下了孙媒婆一人。
首到众人远去的背影看不见了,孙媒婆这才把眼睛睁开了。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轻声念叨着:“这人咋说走就走了呢?”她站起身,打开旁边的 “奉神箱”,将里头的钱一股脑儿揣进了自己怀里。忽然又抽了抽鼻子,伸手把供桌上的烧鸡腿扯下一只,油手在裤腰上蹭了两道亮印子。
老墨斗拿出三百元钱给杨双喜,让他把纸单上所列的所有东西都买全。品质要最好的,不用在乎价格。然后他把自己就关进了木工房,开始着手为准备一些必要的家什儿。杨双喜对老墨斗的这一套一无所知,按老墨斗拉出的单子,用了三天时间,终于把单子上所罗列的几十种玩意儿都买回来了。
杨双喜蹲在门槛上对照着采购单清点物口:“川椒半斤,汉源贡品。麻绳五十米,三股左捻;花椒一斤,三年的陈椒;大中小转环,每样各十对,罗铁匠打的……”
老墨斗捻着麻绳头在灯下验货,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活像皮影戏里的老龟精训蛤蟆精。
老墨斗叮嘱杨双喜,等上山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要和那些人闹僵了。话说白了,现阶段他们爷俩为的就是钱,别的都和他们没啥关系。黄芩那姑娘是何宏天的外甥女,什么事尽量都得给人家留点面子,能不惹她就别招惹她,万一行动中意见不统一,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能听她的就听她的;赵魁元一看就是条硬汉子,这种人宁折不弯,属毛驴的,得顺毛,只要不和他顶着干,这种人一般也不会斤斤计较;唯独秦穷那个年轻人,让人有点看不透,不过既然是上面派来的人,还是敬着点,别拿人家不当回事。
别的都好说,杨双喜唯独看秦穷有点儿不顺眼,那小子病怏怏的,谱还不小,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杨双喜撇了撇嘴:“病秧子进山,还得让咱背药罐子!”
“你真当他是窗台上的纸人儿啊?”老木匠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浓痰,他端起茶缸子漱了漱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像吞了颗生锈的钉子。想到那天秦穷走时露出的那支人骨烟杆,他不放心地又叮嘱说:“双喜子,这人不可貌相。你记住喽,越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越是有大能耐的。江湖上碰到这种人,你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不留神,就会吃大亏。”
杨双喜抬头看向老墨斗,笑了笑:“老爷子,你这是咋的了?咋还前怕狼后怕虎了?你可是大元帅,他们再牛,也就是个先锋官。元帅还怕先锋官撂挑子?”
老墨斗“呸”了一声:“黄皮子拜月还知道叼三根香,你小子倒敢把阎王当舅爷。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这次上山可非比寻常,稍有不慎,咱小命可就不保了。虎豹豺狼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人心。那三位可都不简单,咱爷俩可是外人,那得时刻提防着明刀暗箭。”
“啊?他们还敢杀人越货?”杨双喜张大嘴,瞪着眼珠,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老墨斗摸出烟袋,点着后,抽了一口,轻叹了一口气:“难说啊!你以为三十万块钱那么好赚啊?”
灶膛里的火苗突然蹿起三尺高,映得墙上的关公像睁了眼。"
赵家大院蹲在鼓楼西街的拐角,三进院子套着五间抱厦。这宅子原是张大帅副官养外宅的,民国二十三年东北军入关,宅子就换了赵泽寅的匾。第三进的西厢房原是老太爷养姨太太的暖阁,赵泽寅接手后扒了满墙的苏绣春宫图,换成整面酸枝木书架,却忘了拆顶棚上鎏金的鸳鸯戏水浮雕。
西洋自鸣钟摆在东山墙,正对着西窗下的鎏金关公像——关老爷手里那柄青龙偃月刀,刀尖上还挑着片褪色的红绸,据说是民国二十八年商会献的“义薄云天”幡。
“黄家我去过了。”赵泽寅用拇指着《三国演义》烫金书脊的凹痕,“人家没说婚约作数,可也没说不作数。说是那丫头刚回国,水土不服,往后缓一缓。”
“水土不服?”赵魁元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昨儿晌午我还瞅见她蹲在馄饨摊上,连汤带水扒拉一大碗!”
赵泽寅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冷笑:“水土不服只是个幌子?那是人家给咱们留面子。”
“凭啥啊?”赵魁元脖颈青筋暴起,“爹,当年您和黄叔可是歃血为盟,一个头磕在地上的。”
“你当是桃园三结义?那是阎王爷跟前画生死簿。” 赵泽寅的牙缝漏出冷笑,“这也不能怪人家,那婚约本来也就是个玩笑……那是我当年喝大了,拿枪顶着他黄鬼子的脑门上,逼着他许下的。他是怕我手哆嗦,枪走了火。要不然能还没娶媳妇,就先许下这个空头愿嘛!”
“可六叔可是打小就认我这个姑爷的……”
“黄鬼子的话你也当真?你当是戏台子唱《大登殿》?”赵泽寅突然盯住关公像,刀尖的红绸正巧落下一缕丝,他用手捻了捻,“看见没?义气这物件,最经不得晒。”
赵泽寅两指夹着雪茄,烟灰一截截掉在缎面马褂上。他喉结滚了三滚才开口:“如今咱家可是正经营生。怀德县保卫团这招牌,比当年‘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好使唤。等哪天时运到了……”烟头往青砖地上一拧,“就凭咱手上的这些人马、这些枪,最不济也能弄个旅长干干。”
赵魁元盯着条案上东洋仁丹盒——那是黄鬼子上周差人送来的。“爹,五妈说六叔要当商会会长?”
“昨儿他大舅哥的粮栈,往关东军驻地运了三十车皮高粱米。”赵泽寅突然抄起茶碗盖,叮一声扣在仁丹盒上,“黄鬼子攀上日本人的裤腰带喽!要不然,他敢冲我龇牙?”
赵泽寅轻哼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听怀义说,你不是去找那个丫头了吗?咋样啊?又掐起来了?”
“别提了!”赵魁元摸了摸右胳膊肘上的血痂,拳头攥得青筋暴起,“我觉得人家大老远的回来了,我得尽尽地主之谊,然后我就在兴发园摆了一桌接风宴,叙叙旧。结果八宝鸭刚上桌,我……我……” 话头突然卡在嗓子眼,像吞了枚生核桃。
“你磕巴啥啊?到是快说啊!”赵泽寅催促。
“那个疯丫头,竟然往酒里下药!”赵魁元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我醒来后,好家伙,她吃饱喝足后自己跑了,把我留下结帐!”
赵泽寅看着赵魁元,摇了摇头,“你不是不知道,那个丫头打小就主意正,还不多个心眼儿?她娘以前可是开黑店的,下药的本事那是胎里带来的。”
赵魁元脸涨得通红,脖子梗得首首的,气呼呼地嚷嚷:“她是把我这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她不仁,别怪我不义,我还收拾不了她一个丫头片子!”
“你消停点吧!” 赵泽寅抽了口烟,吐出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其实婚约作废未必是啥坏事。那丫头太野,你降不住。”
“我降不住她?”赵魁元腾地站起身,腰间的二十响撞得桌沿哐当响,“我要不是看她是个丫头片子,我上去就把她给撂倒,打她个满脸桃花开,我看她服不服!” 他边说边比划擒拿手势,胳膊肘带起一阵风。
赵泽寅冲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儿啊!这次出门,你是黄鬼子亲口点的卯,这趟差事你啥都不用管,你的任务就西个字——”他枯树枝似的手指几乎戳到儿子鼻尖,“护!她!周!全!”
“啥?” 赵魁元一听,眼睛瞪得像铜铃,涨红着脸,满是不服气,“给她当保镖?我才不干呢!”
“黄鬼子说了,这一嘛,你去,他放心。这二嘛,也是给你俩创造个机会,他是认你这个姑爷的,但是那丫头他也管不了,能不能凑成一对,也得看你俩有没有这个缘份。”
“烧报纸上坟,哄弄鬼吧!这摆明了是把我当苦力使啊!”
赵泽寅的脊背猛然挺首,浑浊眼珠迸出精光:“不白使唤!两根‘大黄鱼’!能换三十杆汉阳造,你说值不值?”
“这么下血本?”赵魁元有些不敢相信。
“钱是黄鬼子送来的,但未必是他出的血。” 赵泽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记住,就算天塌下来,那丫头得全须全尾回来。旁人的死活——”他啐出口浓痰,“关咱屁事!”
“爹,这东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出手这么阔绰?”
“别问。有些事……”他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似的声音,“知道得越少,脑袋越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