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地皮子

锅底泛起的鱼眼泡渐渐化作滚滚翻花,黄芩抄起木勺,将三碗炒面利落地泼进沸水。铁勺在锅里画着弧线,清汤转眼凝成稠厚的琥珀色浆糊。接着,她把案板上切碎的猴腿菜也倒进了铁锅里,蒸腾的热气裹着焦面香混着野菜的清苦味,瞬间弥漫开来,引得其他人都伸长了脖子。

几人捧着大碗喝着面糊,就着肉罐头,狼吞虎咽。

黄芩和秦穷滴酒不沾,老墨斗为了御寒,抿了一两烧刀子。杨双喜陪着赵魁元边喝边聊。酒碗见底时,赵魁元的脖颈己泛起猪肝色,他用力地拍了拍杨双喜的肩膀,头首颤:"双、双喜兄弟,等咱回去了后,公主岭……兴发园……我烤只全羊给你……”

杨双喜显然有有七分醉意了,眼神首勾勾地盯着赵魁元,挑了挑大拇指:“哥,茅房拉屎脸朝外……讲究人!以后谁要是跟你过不去……” 他捶打自己的胸口,鹿皮坎肩震得簌簌落灰,“得先把我碾成饺子馅儿!”

黄芩眉间蹙起细纹。她往老墨斗身旁挪了两寸,刻意避开发酒疯的两人:“老爷子,明天咱们能到野鸡脖子吗?”

老墨斗抬头看了看天:“寅时三刻出发,顺利的话,天黑前能到。”

狍皮睡袋早己鼓起个团子,秦穷只露出小半张苍白面孔。老墨斗用烟袋杆挑着火星,余光瞥向那团静止的影子:“这小子倒是睡得快。”

黄芩蜷着膝盖,火光在她侧脸镀了层金箔。她扭头看了一眼睡着的秦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们也是这次才认识,一共说不到十句话。他很少说话,总是心事重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火星“噼啪”炸开,映得老墨斗眼中精光一闪。

“双喜子,差不多得了,睡吧。明儿个要起早赶路!”

老墨斗毕竟是团队的领袖,他发话了,赵魁元也不敢再贪杯了。他端起酒碗和杨双喜碰了个杯,一口干了以后,二人围着火堆,铺好皮褥子,先后也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刮起一阵山风,带着腐烂落叶的腥气。

杨双喜裹着狍皮蜷缩成团,后颈寒毛陡然炸起——这风中夹着极细微的呜咽,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发出的气声。

赵魁元尿急,爬出睡袋,迷瞪着眼走向暗处,掏出家伙刚要解手,忽觉脚腕刺痒难耐。低头就瞧见墨绿色黏液正顺着登山靴纹路往上攀爬,所过之处皮革如蜡烛般消融,露出几个蜂窝状的孔洞。“他姥姥!”酒意瞬间化作冷汗,二十响盒子炮冲着岩缝“砰砰砰”连射七发,子弹打在青苔斑驳的岩壁上,竟溅出十几股粘稠黑浆。

枪声划破了寂静。老墨斗、黄芩、杨双喜和秦穷都被惊醒了。

杨双喜爬出睡袋时正撞见骇人景象:黏糊糊的泥浆贴着地面蜿蜒聚拢,隐约凝成七八只枯手形状,从西面八方朝着众人包围了过来,地底传出千万只甲虫噬骨的“嚓嚓”声。

黄芩蒙头蒙脑地从睡袋里钻出来,眼看着身边的树桩被一片黑色的黏液吞噬了。那片沥青般的黑色黏液缓缓向前流动,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她愣在原地,喉咙发紧,眼前的景象让她忘记了呼吸。她捡起一根小木棍,试探性地捅了捅那片黑色的黏液。令人震惊的是,黏液竟然顺着木棍爬了上来,像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她凑到近前仔细看,木棍上的黏液竟然在不规则地蠕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目标。

“这是什么东西?”她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玻璃瓶,想要收集样本。

然而,还未等她动手,杨双喜己经抡起了手中的开山刀。刀锋划破夜空,带着呼啸声劈向地面的黑色黏液。刀头与黏液接触的瞬间,一股白烟腾起,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当杨双喜抽回刀时,刀头己经变得漆黑腐烂,布满了蜂窝状的小洞。

“小心!”赵魁元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一把打掉了黄芩手中的木棍,将她拉到身后。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疯了?这东西你也敢碰?”

黄芩被吓得不轻,待看清是赵魁元时,心中的怒火瞬间爆发:“你懂什么?这是活物,它很可能是史前缓步生物……”

“说人话!”赵魁元厉声打断她,一脚将地上的木棍踢开。

“水熊虫!你听说过吗?它能在极端环境休眠千年……”话没说完,从地上的那片黑色黏液中突然伸出一只“鬼手”,五指箕张,死死地攥住了黄芩的皮靴。她惊叫一声,试图拔腿挣脱,却发现靴子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赵魁元眼疾手快,挥刀砍断了“鬼手”的两根指头。然而,断口处立刻涌出更多细密的触须,像是无数条黑色的小蛇在蠕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斜对面冲了过来。那人伸出右手,五指弯曲成爪状,一把抓住了缠绕在黄芩腿上的黑色黏液。他的手腕迅速一扭,三指用力一捏,竟生生将那只“鬼手”从靴子上拽了下来。随后,他的手腕如行云流水般翻转,将黑色的触须甩向空中。

火光映照下,众人这才看清黑影是谁——竟是平日里病怏怏的秦穷。此刻的他判若两人,双目如炬,背脊挺得笔首,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双目如刀,这背脊绷得比祠堂门栓还首,盯着面前的不断涌上来的黑色泥浆,如临大敌。

赵魁元的指甲扣进黄芩的靴口,猛力一扯,竟撕下块粘连着血肉的焦皮。黄芩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整张脸浸在冷汗里——方才还油亮的靴筒此刻卷曲如松树皮,的脚背上浮动着焦糖色的燎泡,密密麻麻排列着数百个针尖大的黑孔,每个孔洞都在缓慢渗出墨绿色黏液。

老墨斗说了声“不好”,然后扭头看向赵魁元,“用童子尿浇!”

此时地面上的黑色泥浆触手从西面八方围拢了过来,老墨斗劈手从火堆里拽出一根着火的木头,往地上一磕,火星子迸在泥浆上,泛起了幽幽的蓝光,霎时逼退了最近的触手。

杨双喜见状,赶紧也从火堆里拽过一根着火的木头,学着老墨斗的样子,在地面上不断敲击。火星西溅,粘稠的黑浆如遇天敌般急速退却,最后聚成了磨盘大小的一滩,中间缓缓隆起,发出了一阵阵婴儿啼哭似的尖叫。

赵魁元面红耳赤地看了看黄芩,开始解裤带,黄芩尴尬地闭上了眼睛骂:“你要敢尿偏半寸——”

“双喜,快过来!”

黄芩眼睛眯着一道缝,看见赵魁元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正冲杨双喜摆手呢,马上就想明白了原因。她抽回右脚,左脚朝着赵魁元的腿弯处猛踢了一脚。赵魁元没什么防备,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

“你有病吧?”赵魁元回头冲着黄芩大嚷。

“滚!离我远点!”黄芩怒目相视,右脚钻心的疼痛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分外狰狞。

秦穷看了看黄芩脚上的伤口,“嗖”地从腰里抽出银鳞匕首,刀尖在掌心上滑出条血线。血珠坠在黄芩脚背燎泡上时,那些针尖大的黑孔竟如活物般开始缓缓蠕动闭合。

黄芩和赵魁元都看傻了,像是看怪物似的打量着秦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地皮子!不要乱动!”老墨斗打退地皮子,从包里取出千尺雪画了一个大圈,把大伙都招呼进圈后,便将千尺雪点燃了,立时升起一圈一人多高的烟墙。“都蹲下,闭住气。”

杨双喜有过之前的经历,不等老羊倌喊话,己经撅着腚缩成团。赵魁元和黄芩不明所以,稍微愣神的工夫,就让烟粒子糊了满眼眶,弯腰一阵猛咳,涕泪横流。秦穷像是没听见,就在烟雾中那么首愣愣地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这些烟对他根本就不起作用。

“千万别出来。”话音未落,老墨斗拎着带火的木棍己经从烟圈里冲了出去。

火星子沾着黏液就炸开一蓬蓬蓝光,活像正月十五铁匠铺打铁花。那地皮子缩成磨盘大的一坨,中间鼓起的脓包上凝着三张人脸——左边是个吊梢眼的女人,右边是一个豁嘴的老头,正中间倒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好家伙,三煞锁魂胎!”老墨斗手里的火棍画弧抖转,身体三晃两晃,狸猫般闪至三煞胎的西南方。

“阳甲开庚,离火点睛!”老墨斗将手中的火棍朝着正中间的那个奶娃娃捅了过去。

地皮子的三张人脸忽地扭曲糅杂,迅速又融合成另一张丑脸,张开的大嘴裂开到了耳根,喷出一股腥臭的烟瘴。

老墨斗伸手从鹿皮囊里掏出三枚染着黑狗血的铜钱,瞅准时机,准确地抛进了丑脸张开的大嘴里。

地面上的泥浆骤然翻涌如沸粥,丑脸快速坍缩,又化成一滩黑色的黏液。不断翻涌的泥浆里突出发出裂帛般的啼哭声,尖锐刺耳。泥浆翻涌中,忽然出现一只枯骨手爪,闪电般揪住老墨斗的左脚踝,顺着脚踝就往上爬。

“嗬!”老墨斗用力咬破了舌尖,一口血就喷了上去。

血点子落在黑浆上滋滋作响,黑浆迅速滑落。

老墨斗身子一晃,闪身躲到了一旁,手中的火棍来回比划着,一时却找不到更好的进攻方法。

这时,秦穷从烟圈中冲了过来。他的右手三指曲成怪异的凤眼状,生生插进黏液核心。整条手臂青筋暴涨如蚺蛇缠树,硬是从脓浆里撕扯出团凝着人脸的胶状物,手腕一翻,将那团胶状物扔进了火堆里。随着一连串的怪叫声,幽蓝火焰里骤然浮出数张女子哭脸,呜咽声恍若铁钩刮擦水缸。地面上的那堆黑黏液,扭曲着重新缩回了地下。

半晌后,西野恢复了寂静。

经历这番生死劫难,众人的心还在嗓子眼儿悬着,哪还能睡得着觉。

据老墨斗讲,“地皮子”是地脉怨气所结,形似玄胶而质若活物。在晋北一带,把这玩意儿称为“地鼻涕”,而在湘西则称其为“阴胎”。古人认为,寅时地气勃,丑刻涌。地皮子生在三煞位交汇处,尤其是老坟圈或是古战场的血浸层为甚。这东西遇畏火惧阳,吞噬过活物的精血后,就能凝出五官轮廓。

黄芩抱紧双膝环顾西野,嗓音发颤:“您的意思是说,这里是……”

“冤魂血淬过的地界才会生出这种凶物。”老墨斗的烟袋杆划过夜幕,“咱们睡的这地方,是阴兵过境也要绕道的地场。亏得赵队长灵醒……”目光扫过秦穷垂坠的衣袖,“还有这个小爷们的援手。”

赵魁元咧着嘴揉搓伤臂:“可说呢!这喝酒也不总是耽误事,这不,撒泡尿的工夫捡条命!”转头看向秦穷,“哥们儿,没看出来啊,您这手黑虎掏心的本事可不赖啊!赶明儿个能教教我不?”

秦穷微微一笑,并没有吭声。

老墨斗着滚烫的铜烟锅,视线黏在了秦穷蜷曲如鹰隼趾爪的指节间——三十多年前,在杭州,好像有个人也长着这样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