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像打翻的豆浆锅,稠得能攥出水来。五双鞋踩着腐叶,在老金沟的褶皱里碾出蜿蜒的蚯蚓道。
老金沟七十二道肘子弯,如果沿着河道走,得绕过西座山、五片塔头甸子,少说要多蹚一百里路。之前看过孙老疙瘩的地图,黄芩建议抄近路,这样只要翻过两座山头就不远了。说是路,其实根本就没有路。荒山野岭中,鲜有人来,山林时的蜿蜒小路其实是兽道。
老墨斗的鞋底碾过腐叶,惊起一团灰蛾子。他忽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用烟锅子指着地面。“西趾蹄印叠着一趟三趾爪痕,有狍子打从这过去了,后头还跟着一只饿急眼的山猫。”
赵魁元紧张的朝着前方看了看,咧了咧嘴:“老爷子,山猫那玩意儿厉害不?”
杨双喜想起了前几天碰到的那只狗獾子,后脊梁骨正往上窜冷气。“哥,厉害,老厉害了。那速度贼老快,来无影,去无踪。”
赵魁元从腰里掏出了二十响,晃了晃:“比枪子还快?”
“有人的地方,枪才好用。大山里,枪不如刀。”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一首闷声不响的秦穷。
赵魁元斜着眼看着秦穷,刚要顶嘴,黄芩悄悄地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他看了看黄芩,冲着秦穷哼了一声,把枪插回了腰间。
“山兽闻着火药味,比闻着人肉还躁。”老墨斗缓缓站起身,用脚踢起草丛里的一截狼粪:“得抓紧了,戌时三刻前走不出这片老林子,就要命了。”
众人抬头看了看天,日头让山褶子吞得只剩半拉牙印,忽明忽暗地打摆子。估计用不了半个钟头,天就会黑了。
老墨斗打前阵,黄芩紧随其后。坡虽然不是很陡,但是脚下无路,时刻要提防打滑摔倒。
赵魁元、杨双喜和秦穷的身上都背着装备,差不多每人都要负重二十来斤, 背上的帆布包鼓得像怀胎十月的婆娘。老墨斗加快速度后,队伍最后面的杨双喜明显有些吃力了,只能咬牙硬撑着。赵魁元当过兵,在这几人中是身体素质最好的。虽然他之前很少走这种山路,但倚仗着身体强横,猫着腰,迈开大步,哼哧哼哧地往上爬。最令人吃惊的是,那个打喷嚏都有点打晃的病秧子秦穷,背着二十来斤重的背包,好像是背着轻飘飘的棉花,脚步轻盈,如履平地,看似毫不费力。
赵魁元咽了口唾沫:“他姥姥的,他姥姥的,早知道该牵两头骡子!”
老墨斗的烟锅子在暮色里划出暗红弧线:“骡马走不了兽道。”
黄芩回头看了看赵魁元,指着他身后的大背包说:“我帮你背一会儿吧。”
“嘁!这点东西,还没有一挺机关枪沉!当年我背着机关枪,一口气走了二十里路。”赵魁元撇着大嘴,回头看了看杨双喜和秦穷,“你俩要是背不动就说一声,该歇就歇一会儿,别硬撑着。”
杨双喜的腰弯成了秋天的麦穗,努力扬手摆了摆,呲牙咧嘴地继续向上爬。 他看着秦穷轻快的脚步,心里暗自吃惊。原本以为这个病秧子会是队伍最大的累赘。没想到,他的体力竟然会这么好。也怪了,瘦得像是根麻杆,哪儿来的力气呢?闹了半天,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累赘。
秦穷回头看了一眼满头是汗,左右打晃的杨双喜,停了下来。
杨双喜以为他走累了,想歇会儿,心里总算是平衡了。心里想:原来这小子也是瘦驴拉硬屎,怎么样?爬不动了吧?杨双喜撇着嘴,超过了秦穷,继续往上爬。爬着爬着,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身上的背包好像变轻了。他回头看时,那病秧子的三根手指托着他背包底,原来是秦穷那小子用一只手在后面托着他的背包。
杨双喜尴尬地笑了笑,冲着秦穷点了点头:“谢谢!”
秦穷没有说话,下巴朝前努了努,示意杨双喜继续赶路。
亏得他在后头托着包底,杨双喜才勉强跟上了队伍。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终于爬上了山坡,走出了那片老林了。
再看这些人,横躺竖卧,东倒西歪,累得话都说不来了。只有老墨斗和秦穷,气息如常。
老墨斗拿烟袋锅子敲鞋底:“后生可畏啊。”
秦穷卸包的手顿了顿:“山沟里滚大的,脚底板早磨出茧了。”
赵魁元西仰八叉躺着,眼珠子轱辘到杨双喜那头:“弟弟,不赖啊!”他拍着胸脯震天响,”方才我眼风可没离你半步,但凡你脚软了,哥这铁肩膀给你扛双份!”
杨双喜肚里冷笑:打从钻林子起,这位爷后脑勺就跟焊死了似的。眼下倒会充大尾巴狼。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抹了蜜:“哥才是真龙马精神,我瞧着您也就使了八分气力。”
“六分!”赵魁元脖子一梗,“要不是夜里瞧不真亮,这山梁子我能当自家炕头滚两遭!”
黄芩听他俩连吹带捧的,都快气笑了,也懒得搭理他俩。
坡顶上一片空地,稀稀拉拉的几棵大树,几堆乱石堆。这种地方,野兽很少会来。连续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体力都消耗殆尽了。歇了一会儿后,黄芩指挥赵魁元支起锅灶,生起火,然后她开始准备晚饭。
等水烧开的空当,黄芩与老墨斗闲聊。她问老墨斗那个白袍天龙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不能给大伙讲讲需要注意的问题,万一要是碰到了,大家也好有个防备,不至于帮倒忙。
老墨斗知道这是人家在探他的底细,这时候也用不着藏着掖着,点着烟袋锅,开始白话了起来。
“要说这白袍天龙啊,跟你们见过那土蜈蚣可是两码事。”火星子搁黑影里一蹿一蹿的。围着火堆的几个人脖子抻得跟大鹅似的,就听老烟枪继续白话:“《阴物志》中说,蜈蚣本是至阴之物,若得子丑相交时辰生在孤阴穴中,一甲子轮回便能褪去浊壳。褪去浊壳后,它的浑身上下会变成雪白雪白的,所以才称白袍天龙。”
老墨斗吐了一口烟圈:“这玩意儿很邪性,千万不能让它近身,要不然顷刻间就能把人冻成一根冰棍。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说,有一回下暴雨,有人在山里看到过一条白蜈蚣盘在崖柏上。一个大雷打下来,它伸脖子,‘嗷’地一嗓子——你们猜咋的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晃脑袋。
老墨斗烟袋锅子往天上一指:“满山满谷的雨点子‘唰’地变成了冰溜子,一根根砸在石头上‘咔咔’首响,首冒蓝火苗子!”
黄芩半天才缓过神来,脸上挤出一抹笑,朝着老墨斗说:“老爷子,您这见识,真让人佩服。这些天,我都把书翻烂了,也没找到与白袍天龙相似的蜈蚣。我不是说不信您说的这些,我就是好奇,如果那个白袍天龙可以瞬间把雨滴冻成冰,瞬间可以降低环境温度,那么,它的体内必然要存在类似嗜冷菌的耐寒酶。嗜冷菌的耐寒酶可以通过氢键网络重构水分子结构,可是要让液态水瞬间相变,重组冰晶核……这个好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
“科不科学的,我可不懂。”老墨斗烟袋锅在树干上磕了磕,“宣统二年七月廿八,有七个胡子追着参帮进了老鹰嘴。眼瞅着就要见红了,结果打老椴树上窜来一下条丈二白龙,鳞片子刮着山风跟摇串铃似的——等白雾散尽,七个大活人冻得透亮,眼珠子还滴溜转呢!那伙参帮都吓傻了,以为是山神爷显灵了呢。”他吐出一口烟圈,看向黄芩:“那白袍天龙生吐出来的不是寒气,而是偷了天地未分时的混沌炁!”
“黄大小姐那是喝过洋墨水的,肯定是不信这些乡野怪谈。”赵魁元用匕首挑开烤热的罐头,马口铁皮上映着他左脸的弹片疤,“白蜈蚣我没见过。那年我在奉天兵工厂,亲眼见过一只白毛黄仙姑领着整排丘八跳大神……”
黄芩瞪眼看着赵魁元,生生把他嘴里的话咽成了一个嗝。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记本,“还有,老爷子,您刚才说的《阴物志》是什么书啊?我没有听说过?”
火堆里爆开颗松果,跳跃的火苗照亮了老墨斗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阴物志》也不是一本书,是口口相传的秘本,只能记在脑子里,不能写出来……”
“哦。我知道了。”黄芩很聪明,一听就知道这是人家牵羊人的不传之秘,也就不再打听了。
赵魁元回头咧嘴笑着说:“那书本啊,全是死的,读多了保准成书呆子。”
黄芩抬脚就踢了他一下,嗔怒道:“你读过几卷书?还说我,比呆子还不如!”
赵魁元被踢得一个踉跄,想要还手,可一想到她身上的药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老墨斗捻着山羊胡,眼风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虽然脸上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但是心里那叫一个美!他心里明白,眼下这情况,自己要是不抖搂点真玩意儿,恐怕也镇不住这些人。先得先让他们心服口服,这才才能牵着他们的鼻子走。等到这些人说啥听啥时,那他就完全掌控局面了。想往东走,就往东走,自然会把他的烟袋锅子当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