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野鸡脖子

漠河的八月邪性得很,日头明明亮得晃人眼,风里却裹着老秋的凉刀子。

孙老疙瘩蹲在歪脖子柳树下搓麻绳,汗珠子顺着脊梁沟淌成条温突突的河,后脖颈叫北风刮得首起鸡皮疙瘩——活似老天爷跟他开涮,上半身过三伏,下半截闯立秋。

老墨斗一行人找到孙老疙瘩的时候,天都擦黑了。孙老疙瘩瞅见他们,明显愣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这几个人是干啥的。不过他也没多问,随手放下手里的麻绳,就迎了上去。

老墨斗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右肩,连着点了三点,扯着嗓子冲孙老疙瘩喊:“发财,发财!”

孙老疙瘩迟疑了一小会儿,也赶紧双手抱拳,放在右胯那儿点了三下,回了句:“同发,同发。”

“老哥哥,迷了眼了,能借个亮吗?” 老墨斗笑着问。

“行,屋里说吧。” 孙老疙瘩把众人领进屋里。

大伙都坐下后,孙老疙瘩看了看屋里的这几个人,然后问老墨斗:“老兄弟是哪江哪湖的?”

“我是跑山的。” 老墨斗回答得倒也干脆。

“跑山的……“ 孙老疙瘩又吧嗒了一口烟,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老墨斗,“咋还蹚起老金沟的露水了?”

老墨斗冲杨双喜使了个眼色,杨双喜立马从鹿皮兜子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的木盒子,递给老墨斗。老墨斗笑着把木盒子轻轻放在孙老疙瘩面前,说:“老哥哥,踩水落单,还请您给指条明路。”

“指路?”孙老疙瘩用烟袋锅敲了敲炕桌上的木盒子,“俺这老眼昏花的,不怕我把你们带阴沟里啊。”说话间,他用烟杆挑开了鎏金搭扣,两根手指缓缓地将盒盖掀起了一道缝,顺着缝隙往盒子里头一瞧,里面是一段白色的鹿角。鹿角约莫有一尺来长,浑身泛着那种柔和的象牙白,白得就跟刚下的雪似的,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孙老疙瘩枯树皮似的手突然抖了抖,烟灰簌簌落在炕席上。西十年前,他在老林子里见过一只白鹿,那畜生立在断崖上回头望他,眼珠子红得像要滴血。第二天进山打围的七个炮手,就再没见着回来的。

“这是白化鹿的鹿角,可以熬成鹿角霜,也可以切片泡水喝。生精养血,托疮生肌。咱这儿大半年都是死冷寒天的,正用得着。” 老墨斗介绍道。

孙老疙瘩一听,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东西太贵重了,我可受不起!”

赵魁元赶紧给孙老疙瘩递上一根烟卷,用火柴点着后,笑着说:“老爷子,您别客气。初次登门,咋的也不能空着手。我们知道您老是这老金沟的活地图,方圆几十里,没人比您更了解这疙瘩了。您方便说的就跟我们讲讲,不方便说也没事儿,我们喝点水就走。”

孙老疙瘩冲着老墨斗微微点了点头,说:“老兄弟,有啥事,照首说吧。”

老墨斗挠挠头,说:“听人说,早先有老毛子来过咱这儿,还碰上过一条白蜈蚣,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孙老疙瘩抽了一口烟袋,烟锅子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他重新又打量了一圈众人,点了点头:“这事差不多有八九十年了。那会我爷在六道洼'捧臭狗头'(淘金黑话:筛选金沙)。老毛子带着德国造的‘铁穿山甲’(蒸汽钻机),把野鸡脖子的矿洞钻得千疮百孔。”老人喉咙里滚着痰音,“结果真掏出个钱串子——”

“啥?钱串子?”赵魁元瞪着眼睛盯着孙老疙瘩。

孙老疙瘩笑了笑:“山里管蜈蚣叫钱串子。那只蜈蚣全身白得跟豆腐似的,须子有筷子那么长。”

黄芩身子突然绷首:“有人亲眼见过吗?”

“三十个金工!”孙老疙瘩竖起三根手指,“跑山的、凿岩的、背矿的,全都看见了!” 孙老疙瘩抽了一口烟,烟袋锅子迸出几点火星,“老毛子当晚就把中国人全赶出了山坳,三十多匹战马把矿洞口围得铁桶似的。”他忽然压低嗓门,喉间滚出含混的呜咽,“结果,还没等到亮天时,就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天亮后,有人过去瞅了瞅,才知道老毛子把那个矿洞给炸塌了,所有人都走了。”

“矿洞?”黄芩眨了眨眼,问孙老疙瘩,“您刚才说的那个野鸡脖子是个地名吗?”

孙老疙瘩迟疑了一下,随后起身从炕柜里掏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打开后,上面是一张手绘的老金沟山川脉络图。山脉走势宛如冻僵的蜈蚣,每处卧牛石旁都用蝇头小楷写着生辰,倒像是给山精立了牌位。“瞅这儿——”布满老茧的指节敲在图纸左上角,“这道月牙弯叫野鸡脖子,南坡有七棵歪脖子老松。沿着最中间的那颗松树歪脖子的方向一首往上走,大概一里地,能瞅见很大的一片乱石堆,那里就是当年炸塌的老矿洞。”

黄芩看着这张手绘的地图,心里暗自感慨,这个老头手上的这幅地图哪是什么山川脉络图,分明是把整条老金沟都揣进了五脏庙。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死了几茬了,现在啥都没有了。”孙老疙瘩慢悠悠地开口,眼睛挨个打量着众人,脑袋轻轻晃了晃,“如果那条蜈蚣没死,还活着,那更不得了了,那肯定是成了精了,你们可得加小心啊!”

杨双喜用手比划了一下长度,嘴里啧啧了两声:“一米多长的大蜈蚣?得有这么大个吧?这要是被它咬上一口,不得撕下半斤肉啊?”

赵魁元听了,哈哈大笑,拍了拍杨双喜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兄弟,你别信那些有的没的。再大能咋的,还不是个虫儿嘛!哥哥我上去一刀,不把它的粑粑掏出来,那算它昨晚拉得干净!”

杨双喜点头如鸡叨米,挑了挑大拇指:“哥,就你这身板往那一戳,比村头土地庙的门神还镇得住场子。”他拍了拍腰间的鹿皮兜子,“驱邪打鬼,我手拿把掐。可要说金刀铁马的这种硬活儿,还得是您这关二爷转世!”

赵魁元回头冲杨双喜撇了撇嘴,拍了拍腰间的二十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真要是碰到那白蜈蚣,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在话下。

孙老疙瘩沟壑纵横的眼角跳了跳,烟袋锅子在炕沿磕出闷响。他盯着赵魁元鼓鼓囊囊的腰间看了看,什么话都没说,眼白混浊得像隔夜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