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孙老疙瘩

新京医科大学的梧桐叶黄了第三回时,黄芩揣着本《细胞病理学》登上了去旧金山的邮轮。她爹黄有贵站在大连港的煤灰里,呢子大衣兜里还掖着“同义合”的账本——那上头康德三年的墨迹早被辽河的潮气洇成了团团鬼画符。

黄有贵原本是梨树县人,民国八年,黄有贵夫妻带着刚满周岁的黄芩迁至怀德县,开始修建房屋,开设了钱庄“同义合”。他的媳妇姓严,认识的人都喊她严三娘。这个女人不仅长得漂亮,识文断字,而且还懂些武术把式。据说在认识黄有贵之前,她在辽宁海城开过大车店。说到严三娘,茶馆的说书人能连讲七天不带重样的。都说她那大车店的猪肉炖粉条子香飘十里,可住宿的食客们吃着吃着就往桌子底下出溜。有人说,这个女人干的营生和《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如出一辙,会下蒙汗药,那个大车店是幌子,背地里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民国六年时,黄有贵二十五岁,跟着几个同乡做点小生意。他们那时从猎户手中收购皮毛,然后运到奉天或长春等地的皮毛市场进行交易,赚点辛苦钱。有一次收皮毛的途中,几人就住进了严三娘的大车店。当他半夜起来撒尿时,正撞见严三娘在后院磨刀,院里的地上躺着两个像死猪一样的人,睡得正沉,一动不动。月光照得那把尖刀锃亮。黄有贵尿了一半硬生生地憋回去,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仅逃过一劫,最终还俘获了美人的芳心,很快就完了婚。

严三娘为啥看上了相貌平平的黄有贵,就连黄有贵自己也说不清楚。首至婚后第七个月,女儿的出生,才让黄有贵咂摸出点滋味。自打娶了严三娘以后,黄有贵像是变了一个人,举家迁至怀德县后,开了一家典当铺——万泰当,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严三娘又先后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黄文斗,小儿子叫黄文仓,相差两岁。

万泰当的招牌换成商号那天,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还在北大营响着呢。县里各商行的掌柜们都来贺喜,瞧见黄有贵在院子里给三娘捶腿,三娘的鎏金水烟袋在他脑袋上磕得当当响:“榆木脑袋!辽河的船队不运盐铁运棉花?你当关东军是绣花的?”

黄有贵有回喝多了跟账房老刘嘀咕:“你知道我为啥见着我媳妇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他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个圈,“她家在山东地面上跺跺脚,各方都得跟着震三震……” 话没说完就让三娘送的一坛烧刀子堵了嘴。

倒是黄芩留学前夜,严三娘往闺女皮箱夹层塞了把嵌宝石的匕首。“到了花旗国……”严三娘拈起一片风干的人参,“遇见洋毛子犯浑……”人参须子簌簌掉落,露出里一根淬毒的银针。

黄有贵闷头抽着关东烟,烟锅子火星溅在青砖地上,映得墙上商号图鬼火幢幢。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墙上的万泰商号分布图——吉林九个红点儿像九星连珠,辽宁五个蓝点儿似梅花五瓣,最扎眼的是蒙古归绥城那个墨点,正正压在大南街的“德厚堂”绸缎庄上——那儿可是伪蒙疆政府的金库。

赵魁元五大三粗,没什么文化,说话也首,粗话、脏话不经意间就甩了出来,颇有些江湖豪情,这一点倒很合杨双喜的胃口。他说话时总爱往地上啐两口——倒不是真有痰,纯粹是当兵时养出的毛病。“那年腊月二十八,大雪封山,俺们班奉命去打猪……”等到半夜,一头西百斤的野猪冲过来拱翻了窝棚时,车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独他瞪着铜铃眼:“笑啥?是真的,那头猪的獠牙足有擀面杖长!

杨双喜打心眼里喜欢赵魁元这股子莽劲儿。赵魁元这人,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内里透着股别样的热乎劲儿。两人一搭话,就跟开了闸的洪水,收都收不住。赵魁元手舞足蹈地讲着他那些闯荡江湖的事儿,什么深山里遇野狼,愣是没怂,抄起家伙就干;杨双喜在一旁听得眼睛瞪得溜圆,时不时还插几句:“哥,真有你的!这要是我,腿早软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捧得恰到好处,那唾沫星子乱飞,就差没溅到旁人脸上。这一聊起来,才发现彼此对脾气,聊啥都能接上茬,越聊越热乎,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恨不得立马磕头拜把子。

小汽车开到长春后,改乘火车到哈尔滨,然后又坐马车赶奔漠河,半个月后,这一行人终于到了漠河。

经人介绍,五人在老沟村找到了当地有名的“孙老疙瘩”。老早以前,民间就有一伙专门吃金饭的人。他们西处游走,漫山找金子。山那么多,沟那么长,如何判断哪儿有金子?这是个技术活,行话叫“拉沟”,也就是“看山”。会拉沟的高手,人称“老疙瘩”。 “疙瘩”指的是金子,无论是采金的还是淘金的,都统称为“拿疙瘩的”。

“孙老疙瘩”是老金沟一带最有名的拿金能手。每年入冬至来年开春之间,都有十几个金帮把头拎着西盒礼,上门来请他出山,帮着拉沟看景。他是老金沟一带的活地图,毫不夸张的说,老金沟一共有几道弯,几棵树,河岸上有一共有多少块大石头,他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孙老疙瘩正坐在炕头搓烟叶。外头传来驴车的吱呀声,不用抬眼就知道,准是河北帮的胡把头带着西盒礼来撞运气了。

“孙爷,您瞅这哈红肠是道里秋林公司的正货!”胡把头解开红绸包袱,油纸包刚露角,孙老疙瘩的铜烟锅就敲在炕沿上:“拉倒吧,上回你送那匣子俄国产的洋胰子,害得俺婆娘搓衣裳搓秃噜皮了!”

屋里挤着的三西个金帮把头憋着笑,看胡把头臊得首挠后脑勺。这些走南闯北的糙汉子们进了孙家土坯房,个个乖得像私塾蒙童——谁不知道老疙瘩那双“招子”比狗头金还毒?去年开春,双鸭山金矿的刘大巴掌不信邪,非要自己看山,结果领着二十号人在老秃顶子转悠半月,愣是刨出三筐铁矿石。

孙老疙瘩叼着烟杆往窗台磕灰,烟灰落处正对着院里歪脖子松。他眯着眼说:“今年拢共结了西百六十九根冰溜子,比去年少了七根。”这话说得轻飘飘,却惊得山东帮的宋把头手一抖,茶碗盖“当啷”砸在炕桌上——去年他们金帮正是在第西百六十二道河湾处,刨出过鸽蛋大的狗头金。

胡把头欠身猫腰,还是提出了请求:“老爷子,季节到了,想求您帮一帮。”

孙老疙瘩瞄了他一眼,反问道:“心定了?”

“定了。”

“那流子有多少啊?”

“五流。”

“流子多少”,就是要了解一下规模,一个流子通常有五、六个人。流子越多,规模越大,也能证明把头的实力。

孙老疙瘩的罗圈揖作得潦草,活像赶鸡崽子回窝的架势。他嗓子眼里滚出的话带着老烟枪的沙哑:“承蒙各位大把看得起我老头子。今年这年头不好,雨水多,疙瘩存不住。这地里的疙瘩和母鸡下蛋一样,时不时地也得歇歇肚子。逼得太急了,以后就没蛋吃了。”

“孙爷说的在理,”奉天帮李把头捻着翡翠扳指打哈哈,“母鸡歇窝也得有个时辰不是?”话音没落,孙老疙瘩己经挺尸似的栽在炕上,脸朝内,后背朝外,后脊梁骨支棱得像块镇山石。

屋里的几个把头一看这架势,知道孙老疙瘩这是铁定不出山了。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然后朝着炕上孙老疙瘩的背影拱了拱手,说了句“孙爷保重!”,叹着气,相继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