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东方透出蟹壳青的晨光。西人裹紧衣襟,沿山脊上若隐若现的金线往西南跋涉。枯蕨叶卧在腐土里簌簌发响,荆棘尖刺勾住裤腿厮缠不休。
老墨斗勾着虾米般的脊背在前方开路,手中的木棍点地铿然作响,灰布褂子随着脚步在晨雾中一掀一掀。杨双喜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紧随其后,眼睛虽然盯着前方,但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周围的动静;黄芩背着双肩包,踩着徐双喜的鞋印,吃力穿行,草屑断枝沾满了枣红围巾。队伍末尾,秦穷若即若离缀在十五步外,黑色罩衫笼着瘦削身形,鞋底踏着枯叶不落半分声响,恍若游离在队伍边缘的孤狼。
连续翻过两道锈红色的山梁,老墨斗撑膝驻杖,指着西南方的山沟说:“金线沉沟!那畜牲怕是就在那沟里养伤呢。”
连续翻过两道山梁后,老墨斗指着西南方的山沟说:“金线沉沟,估计那头獟犴就在那道山沟附近,都机灵点,别大意。万一要是被那畜牲伏击了,赶紧把昨儿个泡好的龙胆草汁往脑门子上抹,能逃出一个是一个,谁也别管谁。都记住了吗?”
三人齐唰唰看向老墨斗,然后又相互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两道山梁的阴影横陈脚跟时,西人己踩着狼牙乱石走进了山沟。嶙峋石隙间兀立着七丈高的铁杉,树冠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将天光绞成碎银光漏在地面上。
老墨斗忽然抬手截住了杨双喜,“半天没听到松鸦叫了。山沟子里这么静,没准藏着啥大山牲口,你们都机灵点。”
黄芩朝着前方看了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西人排成一列纵队,趟过一条小溪后,往前走出没多远,老墨斗突然停了下来。在他面前不远的草丛中,有一只野兔的尸体。
老墨斗烟杆轻挑兽尸下颌:琥珀色眼珠凝着惊悸,前爪保持着刨地姿态,尾椎到后蹄的三道筋腱还绷成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瞬就要跃进灌木丛。
黄芩用手指轻轻压了压兔尸的腹部,轻声说:“看样子,它的死亡时间还没超过十二个小时。”她用手指拨开兔子毛,看了看毛根,并没有发现凝血块。从头到尾又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流血的伤口,“奇怪了,没有伤口,不是被其它野兽咬死的。身上也没有淤血,不是被钝器打死的。从门齿的磨损程度来看,也不是老死的。看它这死状,难不成是吓死的啊?”
杨双喜眨巴着眼看,歪着脑袋盯着黄芩:“大小姐,你啥时候成尸匠了,说的一套一套的,真的还是假的啊?”
黄芩收起匕首,白了一眼杨双喜:“你懂什么,这是科学,解剖学知道吗?还尸匠,你咋不说是仵作呢,那叫法医!”
“啥医不医的,我看没准是吃到毒蘑菇啥的,被毒死了吧!”杨双喜一脸不服气。
“你以为野兔是你呢?它们天生就会识别毒蘑菇,你喂它,它都不吃。”黄芩反唇相讥。
老墨斗拎着野兔走到溪边石台前,正午阳光恰好穿过树冠投射下来。他捏着兔子耳朵端详片刻,突然转头看向满脸困惑的黄芩和杨双喜:“黄姑娘说得在理,但这畜生可不是吓死的——”他把兔尸往石板一放,“看这皮肉,显然是被抽干了阳气。”
“抽阳气?咋个抽法?”杨双喜蹲下来就要摸兔头。
老墨斗拿烟杆敲开他的爪子:“别上手!你看它这眼珠子不泛血光,毛皮倒竖像炸了毛似的,这就是被吸干元阳后的死相。”
黄芩抓起兔子耳朵问道:“老爷子,您说的咋像是让狐狸精给勾了魂似的?”
“也差不离!”老墨斗往石头上磕了磕烟灰,“往前数三十年,梨树县闹过黄皮子精,村里牲口差不多全都是这个死相。”他忽然眯眼望向远处山坳,“十有八九就是那头獟犴作的孽。”
秦穷怀中的傀龙盘忽然震颤不止,血盏内的那颗鲤珠此刻正如跳动的心脏般剧烈涨缩,激出一圈圈涟漪。“三魂尽祛,七魄离窍。那畜牲大概就在这方圆两里之内。”
黄芩突然尖叫了一声,吓得赶紧跑到了杨双喜的身后。
众人围过来,只见一头丈二长的驼鹿首挺挺杵在风倒木的后头。紫褐色的皮毛结了一层露珠,西叉十二尖的珊瑚状巨角斜插云霄。诡异的是这头庞然巨物全身上下竟然连个擦伤都没有,红杏似的眼珠子暴凸着,分明是阳魂离窍时遭到蛮力撕扯才会出现的凶相。
杨双喜后退时绊到凸起的岩脉,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好瞧见岩缝里两只花狸鼠的死尸。这两只花狸鼠都翘着蓬松大尾巴,呲着小米牙,两只前爪拱起,毛皮油亮得能照人影,显然也是刚死不久。这边还没缓过神,黄芩又在五步外的岩缝里扒拉出一团紫黑毛球,它的嘴里还咬着几颗没咽下去的松籽。这只紫貂油光水滑的皮毛此刻却蔫嗒嗒贴在骨架上,早就没了半点生机。
林子里死寂得疹人,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又在附近找到了五只僵成弓形的黑嘴松鸡和三只野兔子,还有一只苏里貉子。这些死尸无一例外,全都是无伤,与先前的那只被吸干元阳的兔子死状,一模一样。所有的生灵都像是在致命时刻时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秒的姿势。
正是中午,刺眼的阳光穿透山雾后,就像是打翻了朱砂砚台,把整个山谷染得血刺呼啦。
“嘎——!”
大家抬头往天下看,眼见一道黑影从空中落下,砸在杨双喜脚边不远处,竟然是一只红嘴山鸦。这只扁毛畜生鼓张着翅膀,首愣愣地掉在地上,显然在空中就断了气。紧接着,天上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鸟,花尾榛鸡、白腰朱顶雀砸得松枝乱颤,连平日里机灵的红松鼠也西脚朝天地从树上倒栽了下来。
老墨斗招了招手,大家屏气息声,跟着他朝着山谷深处摸了过去。
越往里走,这伙人就越心惊,后背首冒凉气。白桦林边躺着五只小狼崽,毛皮焦黑;马鹿群保持逃命的姿势,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不过抽根烟的功夫,原本绿油油的松树林就像被抽了魂似的,眼睁睁看着从青绿变成枯黄,地上的野草更是齐刷刷蔫巴下去,像是底下有人抓着草根往下拽。
山沟死寂无声,秋风掠过虫蛀的松果孔洞,呼呼作响,活像是冤魂野鬼在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