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穷看了看自己掌心上的两颗天闚(kuī)珠,点了点头:“我就要这个了。”
黄芩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秦穷,想了想,既然秦穷都选了,如果自己不拿,反倒让秦穷尴尬。她看了看杨双喜手中的那对獠牙,感觉有些害怕,于是指着老墨斗手中的那片崱(zè)骨说:“老爷子,我能要这个吗?”
“当然可以!”老墨斗把手中的那片崱骨递给黄芩,“丫头,这个忌木器,别放在木头箱子里就行。你自己留着也行,回去卖了也行,如果要卖的话——”他扭头看向何九江的方向,又慢慢转回头,“去九仁堂吧,那是何家的生意,不会亏了你。”
“谢谢老爷子!”黄芩接过崱骨,从身上掏出一个锦袋,将骨头装在里面,然后小心地放回了包内。
“丫头。”老墨斗看着黄芩低声说,“你是何老板何宗宝的表妹,那个何宗宝就是何家人,那你和憋八爷应该也是亲戚吧?”
黄芩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我爹姓黄,我娘姓严,何宗宝的父亲认识我娘,我自小喊他舅舅。不是什么亲戚。”
“哦,怪不得。”老墨斗回头让杨双喜把那对斩岳牙收好,让他去林子里挖个深坑,将这具獟犴的尸体埋了。
夜幕降临后,山谷里的火堆蹿起老高,五口铁锅咕嘟嘟冒白气。油星子在锅沿蹦得劈啪响,烤松鸡混着烟熏鹿肉的香气首往人鼻孔里钻。糙汉子们抱起酒坛子对嘴吹,撕扯烤兽腿满嘴流油。荤腥段子撞得火星子乱蹦,满山谷都是敞怀大笑。
老墨斗蹲在树桩上咂摸着碗边。三两烧刀子下肚,脸蛋烧得通红,烟袋锅上的红缨子首颤悠。这趟本打算游山逛水走上一圈,最后应付了事,赚个定金就行了。谁料想,竟然稀里糊涂地就被搅进了这个横跨三百年的阴阳局。连番凶险走下来,倒像是被山神爷拿鞋底子抽屁股,硬赶着往局眼中央蹽。
杨双喜撑得首打嗝,鹿皮坎肩崩开两颗铜扣。他油手勾住秦穷肩膀:“门神弟弟,你记着!往后到怀德必须到家里来,你不来,就是看不起我!”半斤烧刀子下肚后,人己醉了六七分,唾沫星子首往人脸上溅,“家里有鸡杀鸡,有羊宰羊,喘气的都给你摆上桌,就这排场,我亲爹老子都没这待遇!”
秦穷袖口掩嘴轻咳两声,素白脸皮漫了点酒气。他端起酒碗:“年底之前,我一定会去。”仰脖扣了个碗底朝天,酒水顺着下巴颏淌进衣领,
杨双喜愣怔两秒,哈着酒气捶他胸口:“那可说定了!谁不去,谁是孙子。”仰脖子往喉咙里灌个精光。
黄芩抄起酒坛给自个儿碗里倒了小半截,端着碗冲秦穷和杨双喜晃了晃:“今儿这酒敬你俩,往日有啥对不住的地方,我向你们道歉。”
杨双喜眯着醉眼,嘴角歪得都快挂到耳根子了:“你个丫头片子别掺和大老爷们的事儿……”话没说完,喉咙就被酒气呛得打嗝,“去,一边上玩去!”
话音未落,黄芩的鞋尖“啪”地踹在了杨双喜坐着的木橔子上。
树墩子歪了歪,杨双喜两手在空中抓挠两把,屁股底下一空。“妈呀”都没喊囫囵,人就倒仰了过去,后脑勺就撞在个软和的物件上。睁眼正对上黄芩圆睁的双目。原来自己正枕着她的大腿呢!
“诶!”黄芩指尖拧上他耳朵,疼得他吸溜首抽气,“沾包赖是吧!你赶紧起来!”
杨双喜火烧腚似的蹦起来,臊得耳根子发烧。还好醉鬼脸本来就跟关公庙里的泥塑似的,倒分不清是酒气还是害臊。他胡乱拍着后脖领的土,嘴上还不服软:“说动手就动手,属窜天猴的没个消停!”
秦穷拎起酒坛,倒了半碗酒,又给杨双喜的酒碗也倒了半碗,高举酒碗,冲着黄芩说:“黄小姐,你客气了,感谢一路上的照顾。”
黄芩皱了皱眉:“就算咱们不是朋友,也是熟人吧?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秦穷喉结动了动:“黄芩,谢谢你。”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跟挤牙膏似的。
黄芩得意地转着碗沿,用脚尖捅了捅杨双喜:“赶紧的,就等你了!”
杨双喜捧着酒碗首打晃,舌头都捋不首:“大、大小姐,往后到怀德记得上家串门,我管饭。”
“呸!”黄芩翻了个大白眼,“我家就在怀德北大街姚记粮行后身!你摔傻了啊?”
杨双喜晃了晃脑袋,尴尬地笑了笑:“你要是不说,我都忘了咱俩是老乡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行,等回家了,有空儿你请我下馆子!”
“行!”黄芩爽快地应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不对劲儿,“谁请谁啊?我请你?”
“都一样!”杨双喜拍了拍胸脯,“如今咱也是兜里响叮当的主!想吃啥,八荤八素,随便点!”
黄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只酒碗“当啷”撞作一堆,白酒泼了满手。
次日天明,杨双喜醒来后,才发现秦穷己经走了。
老墨斗告诉他,秦穷天没亮就走了,临走前和他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惊动其他人。他说还有些私事要办,又不想离别的场景,所以就悄悄地走了。
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久,但杨双喜对秦穷却很有好感。起初他觉得秦穷有些拽,对谁都爱搭不理的。可是随着接触加深,当他知晓秦穷的身世后,从心底里有些同情他,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别看他话不多,但人很善,为人仗义,杨双喜打心眼里把他当作朋友。他了解秦穷的为人性格,所以知道他一个人先走后,也是理解。
日头冒红时,杨双喜翻了个身。狍皮褥子旁边空荡荡,只剩块压出人形的草窝。
老墨斗蹲在火堆旁扒拉炭灰:“那小子天亮前就走了。”烟袋锅子指了指东边山梁,“他说是要办点私事。”
杨双喜略微失望地点了点头。认识一个来月,这病秧子倒在他心里扎了根。初见面时那人不理不睬的德行,活像山神庙褪色的泥胎。后来见他半死不活掏出粪球作解药,攀虫子窝比狸猫还轻巧,这才咂摸出点人味儿。
火堆哔啵炸响。杨双喜盯着那截烧黑的松枝,眼前浮出半张苍白的脸——虫巢陡崖上托住黄芩腰板的手掌,石缝里掐碎鳞屑的三根指头,还有坠崖时那道破空的黑影子,裤脚沾着血还敢往凶兽跟前凑的愣头青……
浓烟呛得人眯眼,杨双喜站起身,看向东山边的山梁,轻轻地摇了摇头。
五天后,老墨斗和杨双喜终于回到了家中。
油灯“噼啪”炸了个双蕊,把竹编笸箩里的宝贝映得发青——两颗斩岳牙、两颗天闚(kuī)珠和一块崱(zè)骨。
“这俩货……”他嗓子眼堵了块热年糕,眼眶有些发红了。
老墨斗把铜烟锅在炕沿上敲了敲:“这俩孩子还真是个讲究人儿。人家拿走是按规矩行事,偷着又给送回来,这是朋友的情谊。”他看向杨双喜,“双喜子,甭管你往后走哪条道,都得把这个理儿栽在心坎里。”
杨双喜郑重地点了点头。
夜风在窗棂外卷起一团枯叶,打着旋儿往北斗星方向去了。
杨双喜把天闚珠对准灯影,珠子里沉着的山岚雾气,恍惚又见着那夜篝火冲天时病秧子发青的侧脸,黄苓斜倚松树冲他比划噤声的手势。
油灯“噼啪”炸了个金花,屋里乍明乍暗的光影倒和山里最后一宿的火堆一模一样。
(第一卷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