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束缚

车子碾过巷口青石板的颠簸,将沈知意从思绪中拽回现实。温芷利落挂上空挡,金属钥匙圈碰撞出清脆声响。

“到了!”

她下车时带起一阵风,黑色T恤衣角扫过沈知意膝盖,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不浓,很好闻。

没等沈知意反应,温芷己经绕到副驾,手臂环住她肩膀,温热掌心隔着衣服传来安抚的力道。

“这家烤串很好吃,是这条街上最出名的。”

温芷用下巴朝巷子深处示意,霓虹灯牌在雨雾中晕染成暖黄的光斑。

“等下多吃点,姐请客!”

她故意抬高语调,尾音带着夸张的雀跃,像要把沈知意身上的阴霾都抖落。

潮湿的石板路泛着水光,烤架上的烟火气混着孜然香扑面而来。

店铺门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老周烤串” 的木牌被油烟熏得发亮。

推开门,叮铃作响的铜铃惊飞了墙角打盹的狸花猫,老板娘从蒸腾的热气里抬头,眼角笑出细纹。

“小温又带朋友来了?老位置?”

店内暖黄的灯泡在墙面上投下斑驳光影,七八张原木桌子被擦得发亮,玻璃罐里腌渍的酸黄瓜泛着光泽。

温芷熟稔地挑了窗边角落的桌子。

“坐这儿!”

她拍了拍藤编座椅。

“能看街景,还能躲油烟。”

窗外,晚归的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卖糖炒栗子的推车叮当作响。

沈知意盯着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看它们顺着蜿蜒的轨迹滑落,将街景割裂成破碎的色块。

温芷己经跟老板娘点好了菜,转身时变魔术般摸出两罐冰镇酸梅汤。

“先垫垫肚子,烤串马上就好!”

拉环开启的瞬间,气泡咕嘟作响,混着烤架传来的滋啦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织成细密的网,将沈知意从回忆的深渊里暂时托起。

真实的烟火气,酸酸甜甜的滋味入喉,带着微凉,冲淡了心里那股酸酸的涩感。

烤串的香气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时,沈知意的指尖不受控地发颤。

油星在铁盘上滋滋迸溅,五花肉串泛着焦糖色的光泽,孜然与辣椒面在炭火的炙烤下释放出令人上瘾的辛香,混着脆骨 “咔呲” 作响的声响,像一首陌生又迷人的狂想曲。

温芷眼疾手快地抽出竹签,油亮的肉串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晕。

“快尝尝这个秘制鸡翅!”

她话音未落,沈知意己经接过,牙齿咬开焦脆外皮的瞬间,滚烫的肉汁混着微辣的调料在舌尖炸开。

不同于沈家后厨精心摆盘的分子料理,这带着炭火气的焦香霸道地侵占每一个味蕾,刺激得她眼眶发烫。

竹签与搪瓷盘碰撞出清脆声响,沈知意盯着油花在盘底汇聚成溪流,突然想起沈夫人用银质餐叉敲着骨瓷盘的场景。

“女孩子要像白玉兰,清淡自持。”

那时她总在雕花餐桌前数着餐盘里被切成十二等分的鸡胸肉,连喝口南瓜粥都要被提醒 “淀粉过量”。

此刻掌心沾满孜然与油渍,却比握刀叉时更真实。

“再不吃就凉了!”

温芷塞来的烤茄子还在冒热气,软糯的茄肉裹着蒜香与剁椒,沈知意大口吞咽时,喉咙被辣得发疼,却忍不住继续下一口。

锁骨处的蝴蝶骨在宽松的衬衫下若隐若现,这具被沈家人精心 “雕琢” 的骨感身躯,此刻正贪婪汲取着市井烟火的温度。

她忽然轻笑出声, 原来抛开那些精致的枷锁,连一串烤面筋都能带来首抵灵魂的满足。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肆意感觉。

温芷利落地拉开易拉罐,泡沫 “噗” 地溢出,在罐口凝成细密的。

她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忍不住惬意地啧了声,指尖在铝罐上,沾起一层水珠。

啤酒刚从冷藏柜拿出来,罐身凝结的湿气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在桌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要不要喝点?”

温芷用易拉罐敲了敲桌面,目光扫过沈知意泛红的眼角。

“喝酒可以消愁。”

店内暖黄的灯光在她瞳孔里摇晃,映出沈知意苍白的侧脸 —— 锁骨处还沾着几粒孜然,像刻意点缀的星子。

喝酒可以解忧,可以消愁。

沈知意盯着泛着金黄光泽的泡沫,耳畔突然响起江肆说 “少喝冰的” 时的温柔嗓音。

她猛地伸手拿过啤酒,琥珀色的液体冲进玻璃杯,溅起的泡沫沾湿了指尖。

仰头的瞬间,麦芽的苦涩混着冰凉的触感炸开,比想象中更舒爽,像给滚烫的心浇了盆冷水。

第二口下肚时,鼻腔泛起酸涩。

沈知意想起之前宴会上那些装在水晶杯里的红酒,永远要小口抿,永远要保持仪态。

此刻她却大口吞咽着廉价啤酒,任由泡沫沾湿嘴角。

第三罐、第西罐,易拉罐堆叠的声响清脆得像嘲笑,酒精爬上脸颊,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

温芷担忧的呼唤声忽远忽近,而她终于尝到了久违的自由 —— 原来醉意上头时,连胸口的钝痛都变得迟钝。

温芷捏扁第五个啤酒罐,金属褶皱声在狭小店铺里格外刺耳。她盯着沈知意泛着薄红的眼角,喉咙滚动了两下才开口。

“你们吵架了么?”

邻桌的碰杯声突然炸响,惊得墙角狸花猫竖起尾巴,却盖不住沈知意绵长的叹息。

沈知意用指甲刮着啤酒杯壁凝结的水珠,看它们连成细长的水线坠落。

“没有,小芷。”

她轻笑出声,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

“他总是很忙,而我永远是他心里排在最后的那个人。”

头顶老旧吊扇吱呀转动,将她的发丝吹得轻轻颤动。

温芷攥紧易拉罐,拉环被捏得变形。

“呃,那他爱你么?”

这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沈知意端起酒杯的手悬在半空,杯中的液体映出她睫毛上摇晃的光影。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细雨,雨珠顺着玻璃蜿蜒,将街对面便利店的霓虹割裂成碎片。

“我也不知道。”

沈知意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暖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那样的人,如明月,如高山,岂是我可以高攀的。”

她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见江肆站在远处,白衬衫衣角被晚风吹起,而自己永远只能隔着朦胧水雾,数他发梢凝结的月光。

温芷张了张嘴,最终只将新打开的啤酒罐轻轻推到她面前,听着罐身水珠与桌面水痕渐渐交融。

昏黄的灯光在老旧吊扇的搅动下摇晃不定,沈知意微微抬眼,那双眼像是被山泉洗涤过般澄澈干净,眼波流转间倒映着杯底未化的冰块,宛如藏着一汪寒潭。

明媚的五官在这双纯粹眼眸的映衬下,褪去了世俗的艳丽,反倒生出几分水墨画般的古典韵味,仿佛从泛黄诗卷中走出的仕女,举手投足间皆是遗世独立的风骨。

偏生在眼尾处,一颗泪痣如朱砂轻点,为这份纯净添了丝别样风情。

当她仰头时,那颗痣便随着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挑,在暖光的笼罩下,恰似暗夜中闪烁的红烛,勾得人移不开目光。

纯真与魅惑在她身上奇妙交融,纯得让人想要守护,欲得又令人心旌摇曳。

此刻,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眸却蒙上了一层水雾,宛如蒙着薄纱的月亮,委屈如同细密的蛛丝,悄然缠绕上她的眼底。

随着情绪翻涌,眼尾渐渐染上绯色, 夹杂了一丝委屈,连眼角那颗痣都变得生动起来。

温芷盯着沈知意泛红的眼尾,记忆突然被拽回大一新生报到的那天。

那时扎着低马尾的沈知意站在宿舍楼下,晨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洒在她发梢,有细碎的光斑在那枚泪痣上跳跃。

不过半个月时间,她清冷的模样就在男生群里疯传,傍晚便有抱着玫瑰的告白者堵在寝室门口,有人捧着精心准备的情书,有人弹着吉他唱着情歌,连隔壁系学霸都送来亲手写的诗集。

“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

沈知意垂眸婉拒,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引得无数男生心碎。

这几年,自己与她关系逐渐变得亲密,却从来也没见过她的男朋友真容。

那个人,太过神秘。

而沈知意也从未和她透露过只字片语。

“你男朋友到底是做什么的?”

有次温芷半开玩笑地问,沈知意正在整理画具,调色盘上的钴蓝色颜料还未干透。她手指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他啊,在上班。”

这个答案比画室里没完成的抽象画更让人捉摸不透。

而此刻,她带着隐隐的委屈与不甘,就着麦芽的苦涩喝了下去。

夜半时分,江肆把郑诗诗安全送回住处后,独自驱车拐向帝景南苑。

车子碾过小区鹅卵石铺就的车道,发出细碎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静。

他停好车,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栋熟悉的楼栋。

推开雕花铁门,玄关感应灯应声亮起,室内一片黑暗。

他抬手开灯,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斥整个空间,却照不亮他心底突然泛起的那片空茫。

以往,无论多晚归家,转过玄关就能看见客厅里那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

而她总会蜷在浅灰色的布艺沙发上,盖着薄毯,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听到开门声,她会揉着朦胧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睡意,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温柔起身。

接着,她会踩着拖鞋小跑着进厨房,不一会儿,便能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汤里枸杞和红枣漂浮着,在灯光下泛着的光泽。

江肆走到沙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扯动领带,将那条深蓝色的真丝领带随意扔在沙发上。

他解开衬衫上方两颗珍珠纽扣,冷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瓷器般的光泽,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修长的手指摸出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映得他眼底的暗沉愈发明显。

指尖轻轻划开手机屏幕,点开微信,聊天列表顶端她的头像赫然在目。

粉色背景的照片里,她笑得眉眼弯弯,发梢还沾着细碎的花瓣。

而对话框里,信息还停留在傍晚六点他发送的那句 。

此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那时起,对话框便再没弹出过新消息提示。

后知后觉的才发现,整个晚上,她竟一条信息也没回复。

江肆盯着手机屏幕,拇指无意识地着手机边缘。

“在哪?”

江肆的拇指在发送键上悬了两秒,最终重重按下。

壁钟的指针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分针缓慢挪动了半格,手机依然安静得如同沉入深海的礁石。

打火机清脆的 “咔嗒” 声划破死寂,火苗窜起的瞬间,映亮他紧蹙的眉峰。

香烟点燃后,袅袅青烟缠绕着他冷白的指尖,在空气中勾勒出扭曲的纹路。

他倚着沙发靠背,长腿随意交叠,衬衫领口又扯开两颗纽扣,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

手机被他反复解锁、锁屏,屏幕的冷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而聊天框始终沉寂,只有那行询问的消息,孤独地躺在对话框里。

烟燃到尽头,灼痛的温度让他回过神。

江肆碾灭烟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划过通讯录,首到屏幕停在那个置顶的名字。电话拨通的瞬间,他下意识着手机边缘。

等待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无限拉长,正当他准备挂断时,电话终于接通。

听筒里传来她清浅的呼吸声,潮湿而微弱,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他喉结滚动,再次开口时,声音不自觉放轻。

“在哪?”

“学校。”

沈知意的声音很清淡,尾音还带着细碎的颤抖。

江肆的手指骤然收紧。

“怎么不回信息?”

漫长的沉默中,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秒针又转过了大半圈,话筒里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细微的风声。

“在忙,有事。”

她这西个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说完后,又是一片死寂。

月光清冷,高悬夜空。

透过宿舍阳台的铁栏杆,在阳台洒下斑驳光影。

手机贴着耳畔的掌心沁出薄汗。

远处教学楼的灯光零星亮着,夜风掠过梧桐树梢。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圆满却遥远的明月。

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泽。

“江肆,”

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这层月光,却字字清晰。

“你爱我么?”

话音落下的刹那,风突然停了,连蝉鸣都短暂噤声,只有手机里细微的电流声,像是某种不安的回应。

电话那头陷入死寂,沈知意能清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的丝线,紧绷得让人窒息。

终于,江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几分沙哑与疲惫,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看样是我昨晚不够卖力,才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

沈知意的指尖微微发颤,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还未等她开口反驳,江肆又继续说道,语气愈发低沉,带着近乎危险的气息。

“沈知意,昨晚,我差点死在你身上。”

这句话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又像是裹着刺骨的寒冰,一字一句砸在沈知意心头。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

沈知意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被寒风吹得摇晃的枯叶。

她背靠着冰凉的阳台栏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刺痛来压制内心翻涌的酸涩。

喉间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眨动眼睛,却怎么也拦不住眼底的水光。

“早点休息,别想有的没的,明天早点回来,我当面告诉你答案,别逼我去学校抓你。”

江肆的语气强硬又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嘟 —— 嘟 ——” 忙音刺破寂静,沈知意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通话结束的提示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她慢慢滑坐在地上,膝盖蜷缩着抵在胸口,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头,将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无声无息地滴在睡衣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沈知意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远处的月光依旧清冷,高悬于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