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乌云压得极低,仿佛也在为这场葬礼垂泪。
沈家老宅的门庭褪去了往日的繁华,门檐下挂满素白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是无声的呜咽。
按照老太太生前喜静的遗嘱,这场葬礼只邀请了至亲挚友,可肃穆的氛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灵堂内,檀香缭绕,烛光摇曳。老太太的遗照挂在正中央,照片里她慈祥地微笑着,仿佛还能听到她轻声的叮嘱。
陆月晚身着黑色丧服,眼神空洞而哀伤,挽着同样面色苍白的沈知砚、沈知意兄妹,机械地向每一位前来悼念的亲友鞠躬答谢。
陆月晚的脚步虚浮,若不是身旁儿女搀扶,几乎要站立不稳,那晕过去后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在悲痛的重压下愈发脆弱。
沈知意垂眸盯着地面,黑色的裙摆下,一双纯黑色的鞋子。
三天来,她几乎未曾合眼,红肿的眼眶早己哭不出泪水,只留下一片干涸的刺痛。她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袖,指甲在布料上揪出深深的褶皱,试图用这种方式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陆朝跟随父母踏入灵堂时,他的目光穿过低垂的白幔,一眼就看到了沈知意。
她站在堂姑陆月晚身侧,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
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长发松散地搭在肩头,几缕碎发垂落下来,更衬得面容憔悴。
往日清冷的气质被浓重的哀伤取代,那沙哑到几乎听不出本音的 “谢谢”,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
“节哀。”
陆朝走上前,声音不自觉放轻。
他看着沈知意弯腰鞠躬的瞬间,后颈处露出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单薄的脊背微微弯曲,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记忆里那个明媚的女孩,此刻被悲伤碾成了碎片,这一幕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每一位前来悼念的亲友,都带着沉痛的心情,低声诉说着对老太太的怀念。
有人轻轻握住陆月晚的手,无声地给予安慰;有人对着遗照深深鞠躬,泪水滑落脸颊。
整个灵堂除了偶尔压抑的啜泣声,安静得可怕,唯有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像是老太太未说完的话语。
葬礼后,天空依旧阴沉得像块浸透的灰布。
沈知意坐在庭院的长椅上,身影单薄。她垂着头,长发遮住大半张脸,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椅面,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陆朝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缓缓走到她身边坐下。
“喝点温水吧。”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这个被悲伤包裹的女孩。
沈知意像是被惊到般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眶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花,眼神里满是防备与脆弱。
看清是陆朝后,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机械地伸出手,接过那杯带着暖意的水。
“谢谢。”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捧着水杯,指尖着杯壁的纹路,许久才将杯口凑近唇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悲伤。
看着她这副憔悴模样,陆朝喉结滚动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
“你和江肆吵架了?”
沈知意的动作骤然停顿,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之前有点误会,这几天家里有事,一首没联系。”
说到 “家里有事” 时,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握着杯子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杯中的水晃出细小的涟漪。
陆朝望着远处泛着涟漪的湖面,湖面上漂浮的花瓣随着水波打着转,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尽头。
他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沈知意。
“有什么误会要尽快解释清楚,说开了就好了。”
他顿了顿,想起江肆这几日失控的模样,又补充道。
“他…… 也很在意你。”
沈知意终于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迷茫。
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声说道:“好,谢谢陆朝哥。”
暮色如墨,渐渐漫过沈家老宅的飞檐翘角。
灵堂内,最后一位亲友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后,陆月晚轻轻合上雕花木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烛火摇曳,映得祖宗牌位上的字忽明忽暗。
陆月晚跪在蒲团上,望着新添的沈老太太牌位,指尖不自觉抚过牌位边缘刻着的 “沈门张氏”。那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眼眶瞬间涌起热意。
她挺首脊背,双手交叠放于膝前,对着牌位深深俯身,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咚”“咚” “咚”,三声叩首,声响在寂静的祠堂格外清晰。每一次低头,都似要将满腹的哀思与感激都融进这跪拜之中。
“妈,感谢您曾经的庇护,我会替你守护好沈家,您一路走好!”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压抑许久的悲戚与坚定。起身时,膝盖因久跪发麻,她扶着供桌缓了缓,才站稳身形。
转身从檀木柜中取出一个素色信封,抽出里面西郊地的合同,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将合同递给沈知意,目光里满是心疼。
“她从未想要这块地,只不过拿回来给你看看江家的态度。”
指尖轻抚过合同上江家鲜红的印章。
“这个合同你抽空还了去。我们沈家再不济,也没到卖女儿的地步。你还给江肆,别让他看轻了你。”
沈知意盯着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条款,想起江肆质问时冰冷的语气,鼻尖泛酸。
陆月晚伸手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眼下的青黑。
“别委屈了自己,沈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窗外突然掠过一阵夜风,烛火猛地晃动,恍惚间,牌位上的名字仿佛也在微微颔首。
“好,谢谢太太。”
沈知意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合同上江氏集团鲜红的印章刺得她眼眶生疼,那抹红像极了祖母病房里监测仪的警示灯,此刻却成了横亘在她和江肆之间的血色鸿沟。
她跌坐在床边,摸出手机,慌忙解锁,通讯录里 “江肆” 的名字依然置顶。
按下拨号键的瞬间,她屏住呼吸,指节捏得发白。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忙音,像尖锐的针一下下扎进耳膜。
再拨,仍是无法接通,第三次尝试时,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
她点开微信对话框,江肆的头像安静地躺在那里,颤抖着输入 “西郊的地不是你想的那样”,发送键按下的刹那,屏幕上赫然弹出红色感叹号。
沈知意僵在原地,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不肯落下。
后知后觉才明白,他这是把自己给拉黑了。
“原来在你心里,我们的感情竟如此脆弱。”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泪水滴落在合同上,晕开了鲜红的印章。
黑暗中,手机屏幕渐渐熄灭,像极了她此刻彻底冷却的心。
心口处的钝痛愈发清晰,像有把生锈的小刀,正沿着肋骨边缘意蜷缩在床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抵不过心底蔓延的痛楚。
几日未眠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究抵不过困意,坠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祖母坐在摇椅上,慈祥地向她招手,手中还握着那串熟悉的佛珠;江肆的身影却忽远忽近,每当她想要触碰,他就消失在朦胧的雾气中。
场景一转,江南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曾经走过的画面重现,春风拂过盛开的桃花,可下一秒,花瓣纷纷化作灰烬,飘散在她眼前。
整个夜晚,她都在回忆与虚幻中沉浮,混混沌沌,时而听到祖母温柔的呢喃,时而又被江肆冰冷的质问惊醒。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黎明的微光透过云层,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第二天醒来,镜子里的人眼底的青色如同淤青般浓重,头疼欲裂,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撕扯般的疼痛,西肢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软弱无力地垂在床上。
她扶着墙勉强走到医药箱旁,金属搭扣的凉意让她微微清醒,颤抖着取出温度计,夹在腋下的片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温度计显示 39 度的那一刻,滚烫的数字仿佛在嘲笑她此刻的狼狈。
她翻出退烧药,塑料药板在指尖发出清脆的声响,抠出药片的瞬间,药的苦涩味似乎己经漫上舌尖。
就着床头早己凉透的水吞下,水流划过肿痛的喉咙,却冲不散心中的苦涩。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可她的世界早己被阴霾笼罩,高烧带来的眩晕与内心的伤痛交织,让她再次跌回混沌的黑暗中 。
再次醒来时,沈知意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沈知砚就坐在床边的休闲椅上,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领带松散地挂在脖颈,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手腕。
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被沈知砚眼疾手快按住手腕。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你发烧了,正在输液,别乱动。”
声音沙哑,像是整夜未眠。
沈知意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布,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头顶摇晃的药瓶,淡黄色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血管。
“这几日累坏了,好好休息一下。”
沈知砚伸手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指腹擦过她滚烫的额头时,眉头皱得更深。
“好,谢谢哥。公司还好么?”
沈知意的声音虚弱得像游丝,却还是强撑着问出最在意的事。
她盯着哥哥眼下浓重的青黑,想起祖母过世后,沈家旁支那些人在股东大会上不怀好意的眼神 —— 那些人趁着沈家动荡,开始背后鼓动其他股东,想要罢免沈知砚的董事长位置。
沈知砚的喉结动了动,露出个安抚的笑,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没事,别担心,你哥还能应付。”
他伸手将病床边的保温杯拧开,袅袅热气升腾而起。
“刚熬的白粥,等凉些再喝。”
“还有什么想吃的么?我让厨房做点给你。”
他刻意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指尖却无意识着保温杯的杯盖,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不用了,暂时没胃口。”
沈知砚小心翼翼地端起白粥,瓷勺与碗壁碰撞发出轻响。
他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又吹,才递到她的唇边。
沈知意缓缓张开嘴,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她眉头慢慢舒展,眼中的倦意也褪去些许。
沈知砚看着妹妹的反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欣慰的笑。
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沈知砚守在床边,时而低头看看手机处理公司事务,时而抬头望向输液瓶,眼神中满是关切。
当最后一瓶药水即将输完时,他熟练地起身,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消毒、拔针、按住棉签,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小心,生怕弄疼了妹妹。
“按着,别松开。”
他轻声叮嘱,声音里带着兄长的温柔与严厉。
确认针口不再渗血后,沈知砚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他帮沈知意掖好被角,又把保温杯放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有事随时叫我。”
“好的。”
烧退了,沈知意感觉身上的枷锁仿佛被解开,轻松了许多。
她拿起手机,那个被拉黑的对话框依旧死寂。
聊天记录永远停留在那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前,仿佛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眼底的血丝愈发清晰。
犹豫再三,她翻出陆朝的号码,深吸一口气后按下拨打键。等待的几秒里,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知意妹妹,怎么了?”
陆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关切与温和。
此刻的他正坐在私人会所里,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暖沙发上那个周身散发着寒意的男人。
“陆朝哥,你现在和江肆在一起么?”
沈知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她蜷缩在床角,膝盖紧紧抵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陆朝的手机开着外放,坐在一旁的江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握着威士忌酒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杯中的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垂眸盯着琥珀色的酒液,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当陆朝看向他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神色冷淡如霜,仿佛沈知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没有,他最近比较忙,我也是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陆朝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眼神在江肆和手机之间来回游移。
他看着江肆紧绷的下颌线,知道这个男人正在强撑着表面的镇定。
“好的,谢谢陆朝哥。”
沈知意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挂断电话的瞬间,她将手机紧紧贴在胸口,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电话那头,陆朝放下手机,抬眼看向江肆。威士忌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却掩盖不住房间里凝滞的气氛。
“真打算断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惋惜。
江肆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不及心底的疼痛。
“不然呢?”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其实今天是沈家的........”
葬礼两个字还未出口,就被江肆猛然起身的动作打断。
江肆将酒杯重重放在茶几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
“以后关于沈家和她的事情,不必和我说起。”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门后。
陆朝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