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厚重的帘幕低垂,将殿外呼啸的风雪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彻底隔绝。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甚至带着一丝燥热,与殿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谢珩站在龙榻不远处的紫檀御案旁,深青色的常服在暖融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半幅从枯井中得来、染着福海脑浆和污秽、边缘被撕扯得参差不齐的明黄残帛。
烛台上的火焰跳跃着,将残帛上那如同蜈蚣般扭曲狰狞的暗红字迹,清晰地映照出来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暗红的“血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
谢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缓缓扫过每一个扭曲的笔画。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最后一个字——“恪”字之上。
那个“恪”字,最后一笔,那关键的一竖钩,却显得异常模糊、扭曲,甚至……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中断、涂抹过一般!与其他笔画连贯的暗红相比,这一笔显得格外突兀和……残缺!
“此诏……”
谢珩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锐利。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那残缺模糊的最后一笔上。
“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他的目光抬起,并未看榻上的皇帝,也未看我,而是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投向了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太庙方向。
“然……”
他微微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斩钉截铁:
“缺了这最关键的一笔。”
“……”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噼啪。
缺了最关键的一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份血诏的效力存疑?意味着“秦王恪”的继承资格有了致命的瑕疵?还是……意味着书写这份血诏的人,在写到最关键处时,遭遇了不测?!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惊涛骇浪,瞬间在殿内无声地翻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被谢珩一语点破的刹那——
“砰——!!!”
一声巨响!养心殿那两扇厚重的、紧闭的殿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
冷冽的风雪和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倒灌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帘幕剧烈翻飞!
一道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出现在洞开的殿门口!
是赵承渊!
他身上的玄色蟒袍早己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硝烟灰烬!发髻散乱,几缕被血粘住的发丝贴在惨白扭曲的脸上!他手中,死死握着一柄崩了口的蟠龙长剑,剑尖犹自滴落着粘稠的鲜血!那双曾经深邃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怨毒、疯狂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妖妃——!!!”
赵承渊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越过谢珩,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你勾结北狄!引狼入室!祸乱朝纲!罪该万死——!!!”
他嘶吼着,长剑猛地抬起,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首指向我!剑锋因主人的剧烈喘息而颤抖着。
“谢珩!”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御案旁那深青色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和一种歇斯底里的指控,“你纵容此等祸水!坐视她点燃烽燧,葬送我大雍北境精锐!你……你到底是何居心?!你与这妖妃,是否早己暗通款曲,意图颠覆我萧氏江山——?!”
“妖妃通敌”的指控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我站在龙榻的阴影里,身上披着那件厚重华贵的墨狐大氅。左肩处,箭伤因方才剧烈的颠簸和此刻情绪的激荡而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了内里的绷带和衣衫,在墨狐大氅深色的皮毛上,洇开一小片颜色更深的、黏腻的湿痕。
一滴鲜红的血珠,沿着大氅光滑的皮毛滚落,“嗒”地一声,滴落在脚下光洁的金砖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痛楚让我的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迎着赵承渊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毒目光,我缓缓开口,声音因失血而略显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内:
“太子殿下……”
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状若疯魔的样子,唇角的弧度冰冷而讥诮:
“您口口声声,指认本妃勾结北狄,通敌叛国……”
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
“证据呢?!”
“证据?!” 赵承渊发出一声凄厉的狂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怨毒和一种扭曲的快意,“你要证据?!孤给你证据——!”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有握剑、同样沾满血污的手,狠狠探入怀中!
然后,用尽全力,将一样东西朝着我的方向,狠狠掷来!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
那东西砸在我脚前的金砖上,又弹跳了几下,才翻滚着停下。
殿内昏黄的烛光,清晰地照亮了它的模样——
一枚青铜虎符!
形制古朴,线条刚硬!虎身之上,沾染着暗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和雪泥!虎目处那两点暗红的宝石,在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正是……落霞关烽燧台上,我袖中那枚滚烫的、属于谢珩的……
青铜虎符!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明明应该随着我仓皇逃离烽燧台,或者……遗失在雪崩的现场!
它怎么会……落到赵承渊手里?!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哈哈哈哈!” 赵承渊看着我瞬间变化的脸色,发出更加疯狂的大笑,眼中闪烁着大仇得报的怨毒光芒,“妖妃!你还有何话说?!此乃谢珩调兵之虎符!竟出现在落霞关雪崩现场!出现在你点燃烽燧、葬送北境军民的修罗场!若非你通敌,此物怎会遗落彼处?!若非你与谢珩勾结,他岂会容你执掌此等军国重器?!铁证如山——!!!”
他手中的蟠龙长剑再次指向我,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此等祸国妖妃!当立诛——!!!”
殿内死寂。
烛火跳跃,将地上那枚染血的青铜虎符映照得格外刺眼。
谢珩的目光,缓缓从御案上的血诏残帛移开,落在了那枚虎符之上。深潭般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封。
我的肩头,血珠仍在无声滚落,浸染着墨狐的皮毛。
证据……铁证……
赵承渊的指控,如同毒蛇,死死地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