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遁走时掷出的浓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血腥气。小葵蜷缩在天守阁废墟的角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那个从天坠落、如同破败玩偶般的身影——曾经带着她逃亡、为她疗伤、却又展现出非人恐怖力量的“影”。
恐惧的本能尖叫着让她逃离!逃离这个妖魔!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然而,月光下,林影脸上脱落的夜蝠面具旁,那本沾满泥污和血迹、书页卷边的《日本战国群雄传》,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瓦砾上。这本书,她见过他无数次在痛苦挣扎时紧握,如同溺水者的浮木。还有他坠落前,面具脱落瞬间露出的那张年轻却布满血污和极致痛苦的脸...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人”的挣扎和绝望。
“怪物...会...会那样...看书吗?” 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心中摇曳。
最终,深植于心的善良和那份模糊的“报恩”之情,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她颤抖着,如同受惊的小鹿,一步步挪向那个躺在尘埃中的身影。
林影的状况比看上去更糟。他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小葵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破烂的衣衫。露出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才没尖叫出声!
他身上几乎没有明显的外伤,但皮肤触手冰凉,如同触摸深井中的石头,没有丝毫活人的温热!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皮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却仿佛流淌着冰冷的墨汁而非鲜血。更让她惊恐的是他手臂、脖颈、甚至蔓延到锁骨下方的那些漆黑纹路——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图案,而像是活生生地“嵌”进了皮肤深处!纹路边缘微微隆起,如同烧焦的电路板,又像某种活体昆虫的甲壳,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小葵颤抖着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心跳!极其微弱,极其缓慢!间隔长得让她心慌,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艰难,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更诡异的是他的呼吸——每一次吸气,喉咙深处都会发出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刺耳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又像...蝙蝠在黑暗中发出的那种人耳几乎听不见的高频音波!
生理的异变己经深入骨髓!他正在滑向非人的深渊!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小葵。抛弃他!立刻逃走!这是最安全的选择!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但当她目光扫过林影惨白的脸,扫过他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的手,即使在昏迷中,他似乎也在对抗着什么,再看到那本静静躺在一旁、仿佛承载着他最后一丝人性的旧书...她想起了溪边他笨拙的草药敷伤,想起了破庙里他煮的热汤,想起了他挡在她身前面对如月时那决绝的背影...
“...他...救过我...不止一次...” 小葵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做出了选择。
她抹去眼泪,用尽在山林中学到的所有采药知识开始行动。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口鼻处的血污。她辨认着废墟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具有消炎镇痛功效的草药,用石头捣碎,敷在他被面具边缘勒破的皮肤和纹路灼热最严重的地方。她找到干净的露水,一点点浸润他干裂的嘴唇。
她无法理解那诡异的纹路和冰冷的体温,只能尽力处理能看到的“外伤”和补充水分。她将林影费力地拖到一处背风、相对干燥的断墙角落,用能找到的所有枯草和破布为他保暖,尽管他的身体冷得像冰。她守在他身边,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如同守护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火种。
在整理林影散落的物品时,她再次拿起了那本《日本战国群雄传》。书页厚重,文字是她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但当她翻开书页,看到里面精美的、描绘着雄伟城池、威严武士、惨烈战场的彩色插图时,她呆住了。她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图画,感受到书页上残留的、属于林影的体温和无数次翻阅留下的痕迹。这本来自异邦的“天书”,在她眼中,成为了林影这个“异人”内心深处某种珍贵情感的象征,是她理解他“人性”一面的唯一窗口。
林影在冰冷和剧痛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幽幽转醒。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的“嘶嘶”声清晰可闻。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沉重得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模糊的视野中,映入眼帘的是小葵布满担忧和疲惫的小脸。看到他醒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谨慎取代。她端来用破瓦罐盛着的、温热的草药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
“水...” 她轻声说,带着试探。
林影艰难地张开嘴,苦涩的汤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看着她眼中复杂的情绪——恐惧未消,但多了关切、责任和一种努力的理解。
“谢...谢...” 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沟通异常艰难。语言不通,身体虚弱。林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天空,艰难地用生硬的日语夹杂手势:“私... 異邦人... (我... 异邦人...)”他指向那本被小葵放在他手边的《日本战国群雄传》,翻到描绘现代城市或奇异机械的插图,又指了指天空,做出坠落的手势。“悪いもの...憑かれた... (被坏东西...附身了...)”他痛苦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漆黑纹路,又指了指地上那枚布满裂痕的夜蝠面具,脸上露出极度厌恶和恐惧的神情。“家...帰りたい... (想...回家...)”最后这个词,他几乎是带着哽咽说出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无法作伪的渴望和迷茫。
小葵紧紧抱着膝盖,认真地听着,看着,努力理解着。虽然许多词汇和概念超出了她的认知“异邦”是什么?“家”在哪里?,但她看懂了林影的痛苦,看懂了他对那“坏东西”的恐惧,看懂了他对“家”的渴望。最重要的是,她看懂了他眼神中那份属于“人”的脆弱和悲伤,这与她认知中那些毫无理智、只知杀戮的“物怪”截然不同。
她伸出冰冷的小手,迟疑地、轻轻地放在林影那只布满恐怖纹路的手背上。没有语言,但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一种建立在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基础上的、极其脆弱的信任,如同废墟中钻出的嫩芽,在两人之间艰难地萌生。
就在林影和小葵在废墟角落挣扎求生时,关于“夜蝠妖魔”的恐怖传闻,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周边地区发酵、扩散。
行脚商人带来了更惊悚的版本:妖魔盘踞在废弃的鬼城天守阁,身高数丈,背生遮天蔽日的黑翼,一声咆哮能震碎山石,号令的蝙蝠群能吸干人血!它还与一个神秘强大的女忍者展开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斗法,打得天守阁崩塌!那女忍者据说就是被派去降妖的巫女,如今生死不明!
寺庙的撞钟声变得急促而沉重。地方豪强们不再满足于派出小队搜捕,开始联合起来,筹措粮草,招募浪人武士,甚至请动了附近有降魔传说的寺庙中的僧兵!穿着袈裟、手持降魔杵或薙刀的武僧加入了讨伐队伍。官方的“目付”(监察官)也接到了报告,开始关注这“动摇地方安宁”的“大妖之乱”。一张无形的、由恐惧、贪婪和“正义”编织的大网,正迅速向林影和小葵藏身的废墟收紧。
林影的虚弱,给了塔拉可乘之机。那低沉、威严的低语,不再如洪钟般轰鸣,而是化作丝丝缕缕、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他意识最模糊的角落,充满了伪装的关怀和阴险的诱导:
“...看啊...只有那个女孩...她不怕你...她接受你现在的样子...多么珍贵的...微光...”
“...但是...看看外面...听听那风声...那钟声...那聚集的恶意...他们不会接受你...永远不会...在他们眼中...你永远是妖魔...是必须烧死的异类...”
“...虚弱...痛苦...这具凡胎还能支撑多久?...下一次围剿...你如何保护她?...保护你自己?...”
“...你需要力量...更强大的力量...足以碾碎所有蝼蚁的力量...足以守护你想守护之物的力量...”
“...向西...不要停下...下一份‘权柄’...就在那里沉睡...它蕴含着‘再生’与‘坚韧’...它能治愈你的创伤...修复你的躯壳...让你真正强大起来...去找到它...戴上它...为了她...也为了...你回家的路...”
低语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林影虚弱的精神,将小葵的善意扭曲成唯一的依靠,将外界的敌意无限放大,将“力量”描绘成守护和归途的唯一解药。它利用着林影的恐惧、虚弱和对小葵的愧疚,将“向西”描绘成一条充满希望的、救赎的道路,悄然腐蚀着他刚刚与小葵重建的、脆弱的信任基石。
林影躺在冰冷的草堆上,听着塔拉的低语,感受着身体深处非人的冰冷和纹路的搏动,望着小葵疲惫睡去的侧脸,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