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耳报(下)

我第一次,主动想要去利用“耳报”。

我必须赶在“定数”发生前,回到家,阻止它。

可是,我该怎么阻止?

心脏病发作,不像火灾和吊车事故,它没有明确的外部诱因。

我能做什么?

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既然“声音”的总量是守恒的。

既然我阻止了别人的灾难,灾难就会转移到我身上。

那么……

如果我主动去制造一个“声音”呢?

一个足够大的,足够惨烈的“声音”。

是不是就能把那个属于我父亲的,“死亡之声”,给替换掉?

这个想法,就像魔鬼的低语,在我耳边盘旋。

用一场灾难,去换另一场灾难。

用别人的痛苦,去换我父亲的命。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脑海里母亲的哭声和钉棺材的声音,一遍遍地折磨着我。

我没时间了。

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当一个魔鬼。

我开始计划。

我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声音”。

什么声音,能比死亡更大?

我想到了我的老本行,红星机械厂。

厂里有一个地方,储存着大量的乙炔瓶和氧气瓶。

那是用来搞气焊的。

如果那些东西一起爆炸……

那个声音,应该足够大了。

我开始准备。

我买了一张回老家方向的火车票,制造我要离开的假象。

然后,我偷偷潜回了己经废弃的厂区。

夜晚的工厂,像一个巨大的钢铁坟场,寂静又阴森。

我凭着记忆,摸到了仓库。

看着那一排排蓝色的、红色的气瓶,我的手在发抖。

我知道,一旦我这么做了,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会有很多人受伤,甚至死亡。

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抽烟打牌的工友,那些还在坚守岗位的留守人员。

他们的脸,一张张在我眼前闪过。

可是,我脑子里的哭声,更响了。

对不起了。

我心里默念着。

我打开了几个乙炔瓶的阀门。

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然后,我设置了一个简单的点火装置。

一个绑着火柴的闹钟。

时间,定在半小时后。

足够我逃离这里。

做完这一切,我像一条狗一样,仓皇地逃出了工厂。

我没有去火车站。

我躲在远处的一个山坡上,看着工厂的方向。

我在等。

等那个我亲手制造的“声音”。

半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闹钟上的分针走到十二点时,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也没发生。

难道是装置失灵了?

我正疑惑着,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从工厂的方向传来。

不是声音。

是一种纯粹的,撼动灵魂的“震动”。

紧接着,火光冲天。

然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姗姗来迟。

“轰——隆——!!!”

那声音,比我这辈子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响亮。

大地在颤抖,我的耳膜像被撕裂了一样。

我成功了。

我制造了一个足够大的“声音”。

我捂着耳朵,瘫倒在地上。

奇怪的是,我脑子里,我妈的哭声,钉棺材的声音,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它像一个霸道的君王,驱逐了所有其他的“声音”,独占了我的大脑。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躺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染红了半边天的夜空,听着由远及近的消防车警笛声。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首到天亮,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了山。

我没有回家。

我成了通缉犯。

我开始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靠打零工,捡垃圾为生。

那场爆炸,成了我永远的梦魇。

新闻上说,事故造成了三人死亡,十几人受伤。

那三个名字,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梦里念一遍。

我用他们的命,换了我爸的命。

我偶尔会偷偷往家里打电话。

用公共电话。

我爸的声音,依旧洪亮。

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至于我,我的耳朵,确实“不干净”了。

那声爆炸的巨响,像一个忠诚的狱卒,看守着我的大脑。

它太响了,以至于任何其他的“耳报”声,都再也传不进来了。

我终于获得了安宁。

一种用罪恶换来的,地狱般的安宁。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会作为一个背负着罪孽的流浪汉,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孤独地死去。

但几年后,我遇到了老王。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下雨的傍晚,我在一个桥洞下躲雨。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是老王。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

他也认出了我。

我们两个,就那样在桥洞下,默默地看着对方。

他没问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他只是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你爸,上个月走了。”

老王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如遭雷击。

我猛地抓住他:

“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

老王拍了拍我的手。

“不是心脏病。是意外。”

“他去镇上赶集,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了。”

“当场就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是心脏病……是车祸……

我费尽心机,我背负人命,我用一场爆炸,替换掉了父亲死于心脏病的“定数”。

结果,“定数”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它还是带走了他。

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那里。

老王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卫东,你知道吗?那天厂里爆炸,死的三个人里,有一个是刘师傅。”

“就是那个手被冲压机压断的刘师傅。”

“他那天晚上,正好在厂里值班。”

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记得。

我记得我听到的第一声惨叫,就是刘师傅的。

我当时无能为力。

后来,我听到了吊车的声音,我救了人,结果钢索断裂的“咔嚓”声,让我的骨头日夜疼痛。

再后来,我听到了厂长家的火灾,我阻止了,结果被火焰灼烧的幻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我以为,是我承受了“反噬”。

现在我才明白。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根本没有什么“声音守恒”。

也没有什么“灾难转移”。

刘师傅的断手,吊车的钢索,厂长家的火,和我父亲的心脏病……

这些,都只是“引子”。

是那个终极的“声音”,也就是工厂爆炸,所散播出去的,“预告片”。

我的“耳报”,根本不是预知未来。

它是在“收集”。

它把我身边一个个小型的,独立的悲剧“声音”,收集起来。

然后,把它们像柴火一样,堆积在一起。

最后,点燃一场最盛大的,最灿烂的,包含了所有这些痛苦元素的——大爆炸。

刘师傅的惨叫,预示了爆炸中人的死亡。

钢索的断裂,预示了爆炸中钢筋水泥的崩塌。

厂长的火灾,预示了爆炸那冲天的火光。

一切,早有关联。

我不是在逆天改命。

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执行“剧本”的那个,最愚蠢的演员。

我亲手收集了材料,然后又亲手完成了最后的引爆。

我以为我耍了老天爷。

其实是老天爷,把我耍得团团转。

那……我父亲的死呢?

车祸……

我忽然想起来,在我流浪的这几年,我偶尔,还是会听到一些微弱的“耳报”。

它们很模糊,被爆炸的巨响压制着,但我能听到。

有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有金属碰撞的巨响……

我一首以为,那只是爆炸声的“回音”。

现在我懂了。

那不是回音。

那是新的,“预告片”。

为我父亲的死,做的预告。

那我……现在耳朵里这日夜轰鸣的爆炸声,又是在为谁做预告?

它这么响亮,这么巨大。

它最终,会导向一个怎样恐怖的结局?

我不敢想下去。

老王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卫东,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你最早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耳报’的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

最早……

是老王打碎了他的搪瓷缸子。

我提前几秒钟,听见了那声“咣当”。

“对。”老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个缸子,是我故意摔的。”

“因为那时候,我的耳朵里,己经听见了你未来会听到的,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