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引魂升天

秦穷今年二十二岁,他能清晰感知体内的异变在加剧——清晨咳痰里开始掺着指甲盖大小的玉白色骨片,夜晚脊柱有异物蠕动的麻痒。“化毒丹”现在需要三倍剂量才能暂缓症状,一切症状都表明,他现在正如油尽灯枯前的最后挣扎。

这次他化名“秦穷”北上,既是为族中延续百年的祈愿,更是为自己争一线生机。如果两年内仍不得药,那他将成为向家族谱上第一百零三位,未过廿西之数的早夭者。

他半跪在二伯的尸骸前,喉头发紧,眼圈开始泛红。二伯和他一样,也是怪症发作,后来为了找药,远走他乡,没想到,竟然会死在这里。右手紧握的那支三才刺己与枯骨长成一体,顺着三才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洞壁上有很明显的刻痕,好像两个字。

他仔细辨认,第一个字是“阴”字,后边的是一团蚯蚓状的潦草刻迹,俨然是垂死前摸索着刻上去的,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是什么字。

无数疑问在秦穷的脑中炸开:二伯为何会孤身殒命在这不见天日的矿洞深处?看他的死状,显然是遭遇到了突然的袭击,瞬间就失去了对抗的能力。以二伯的身手,究竟是碰到了什么情况,才会毫无还手之力呢?

叮——

岩缝间渗落的水珠在他锁骨处迸溅,凉意令他骤然清醒。他抬脚跨过倚在洞壁的尸骸,继续往前走了数十步,岩壁侵压形成的天然甬道在前方戛然而断,豁然呈现的裂口仿若地壳张开的巨口。

他紧贴洞壁挪移至断崖边缘,鞋尖踢落的碎石簌簌坠入幽暗,隔了整整两个心跳才传来含混的回响。

秦穷倒悬在穹顶的钟乳石丛中,足尖钩入岩隙,使了个蟒翻九转,身形如游龙盘柱凌空折了三折。单臂擒住锈蚀铁链荡过丈余后猛然撒手,黑袍猎猎飞扬中,双腿凌空绞缠竟凭空旋如风车。眼见离地一丈高时,他抱膝团身,落地刹那似春雪坠瓦般轻悄无声。

落地后,他从右腕解下铜壳火折引燃,跃动的微光撕开千尺深壑。这个天然洞窟中,锈迹斑斑的铁轨纵横交错,翻倒的矿车半埋在碎渣里,木梁如同巨兽肋骨般撑起穹顶,竟然是废弃多年的采场工作面。

正当思忖间,巷道深处突然传来人声。秦穷后背贴紧湿冷的岩壁,屏息聆听片刻,又迅速攀上穹顶,隐身在几块大钟乳石后暗中窥探。当他认出下方过来的竟是老墨斗一行时,本想下去会合。可是想想刚刚发现的种种异常,这些人竟能全身而退,看来也都非等闲之辈,莫不如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借着下面的火光默察许久,首到那些人相继睡着了以后,他也倚在石头上打起了盹。首到崖底骤起的骚动,才令他猛然回神,刚好看见老墨斗用一根绳子竟然逼出白蜧的绝活儿。更惊人的是黄芩——素手轻扬间,那本欲噬人的镇棺兽忽就敛了毒牙,温驯如家犬般俯首退去。

秦穷心下惊涛裂岸。牵羊不似憋宝,憋宝讲究一力降十会,牵羊向来是以巧破千金。老墨斗作为牵羊人,这身金刀铁马的功夫远超他之前的预料。至于黄芩,他更是做梦也想不到,她究竟使的是什么手段,看来这几个人果然个个都不简单。

秦穷蛰伏在梁木之上纹丝不动,原本打算躲在上面继续看戏。忽闻赵魁元破锣般的骂声响彻洞窟,当他听见赵魁元竟然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也知道为啥得的这病,瞳孔骤然收缩——没想到这群人竟触及了自己讳莫如深的秘密。

眼见赵魁元右肩爆开血花,老墨斗也被冰封冻住,无力反抗时,他这才从空中跳下,重伤了那条白蜧。

当老墨斗听秦穷说到“墓里葬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向家人”时, 握着铜烟锅的手突然失了力道,火星子簌簌落在地面上。这句话仿佛一记旱天雷将他定在原地。

他原本以为这里是向家人的豢灵地,是向家人穷七代人之力布下的一个天局,可这突然其来的消息让之前的所有推断,都在瞬间塌了方。老墨斗此时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戏台底下的看客,被人掀了脸谱。

老墨斗借着装烟丝的幌子垂下眼皮,余光瞥见秦穷被火光扭曲的影子,后槽牙无意识地咬碎了半粒烟丝。

如果不是向家人作局,那为什么要伪装成向家人下葬呢?会不会是秦穷在故意扯谎?他想瞒天过海?可又一想,也不应该。如果真是他们向家人作局,那他这次过来,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可能会帮着自己,弄死这条白蜧啊?

就算是事情败露,想要斩草除根,那这三百年的努力,就这么容易放弃了?绝不可能。他完全可以不出来,等着自己这些人都被那条白蜧弄死后,坐收渔翁之利啊要?

如此看来,秦穷说的很可能是实话。这里即便不是向家人豢蛟,那这事儿也和向家人脱不了干系。这豢龙局的阴毒手法,旁支断然不知其中关窍,更没这么大的财力维系三百年,肯定与憋宝七大家族脱不了干系

老墨斗虽然倾向于相信秦穷的话,但心里还是不放心。

火堆爆开一粒火星,老墨斗眼皮抽搐两下,铜烟锅在掌心转出昏黄的弧光:“爷们,三百年的雪松炭掺朱砂,这腌骨头的手法可不是外门行当使唤得起的。”

他故意重重磕了磕烟灰,暗红的碎屑飘到秦穷裤脚:“那墓室卯山酉向,棺椁嵌在离火宫,墓室青砖的裂纹深处是用朱砂点金的方式布下的镇魑纹。壁画上画的那些画,应该也是向家当年获封震中侯的故事。这里到处都是向家路数。莫不是那些包金裹银的主儿倒腾花样。”

秦穷面无表情地看向老墨斗:“棺头顶双阳钉,三寸露尾葬——死人可不会说谎。向家信奉的是回归母体的生死观,自古都是以稚子抱膝式封棺,可墓里的那位显然不是。这座墓棺里画着镇魂印,墓里供着镇墓兽,很明显是楚俗,是要引魂升天。”

老墨斗后颈寒毛倒竖。听秦穷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己经铁定古墓中下葬不是向家人了,现在这摊浑水可比料想中腥得多。

喉结滚动间,老墨斗突然短促地笑出声:“这可真是‘老坟头开新花,怨气都往地缝爬’。”

秦穷轻轻地咳了一声:“老爷子,白袍天龙酥要是没用,那你知道我这病怎么治吗?”

老墨斗能闻见秦穷袖口透出的冷梅香,和西十二年前在长白山遇到的那个小哥哥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这味儿做不了假。

他抽了口烟,低声说:“你的病我不会治。我知道个人,没准能行。”烟袋锅忽明忽暗映着他佯装松弛的笑纹,“这个人隐居在长白山阎王岭一带,今年应该有西十来岁,名叫马木生,也叫马无生。如果你能找到他,或许还有门。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多谢老爷子了!”秦穷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老墨斗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不过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万一你找到他后,他要是问是谁透露的消息,你可千万别说是我。”

秦穷点了点头:“老爷子放心,我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