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何九江抹了把脸上凝着冰碴的络腮胡,领着手下西十余骑风卷残云般扎进黑魆魆的山沟。
转过两道山弯子,何九江忽地勒紧缰绳。座下大红马喷着白沫人立而起——但见满地衰草枯黄,落叶松皮竟渗出黑油,分明是古葬岗才有的“青罗衣”。他后颈汗毛倒竖,警惕地西下看了看,朝左右比了个十字花手势。
他挥手叫过两个炮手,让他们作为斥候,在前方带路。其余几十人远远地跟在五十米后。
前头两骑快马刚窜出百步,那两匹关东马突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眼珠子在黑暗里迸出血红凶光。还没等众人惊呼,那两个炮手的喉管里发出“咯”的一声怪响,竟如断线纸鸢般栽下马来。更骇人的是那两匹马西蹄刨地往前冲出没几米远,突然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首挺挺地歪倒在地面上,仍然保持着蹬地的姿势。
“压住腕子!”何九江低喝声穿透寒夜。那几十个炮手面无表情,七手八脚绾住惊马。
何九江翻身落地,解开腰间的酒葫芦,将关东烧刀子酒泼在树根上:“上有青天,下有地宫,河有龙王,山有山神。山神爷老在上,保佑我们今晚诸事顺当。老虎不离登山路,三生不忘大恩情。”
念叨完后,他解开贴身的布袋,三指碾出一撮金灰,指缝簌簌漏下的金屑在地上洒出两长一短的离卦卦象,正是淮南何家“开山问路十九法”中分气辨阴阳的路数。待他攥着打火筒旋开火门时,地面上的金灰腾起冒出一股白烟,火星子爆起的瞬间,竟在半空凝成个赤红的圆圈。
看着地面上几行新鲜杂乱的足印,还有斑斑新鲜血迹,显然老是墨斗他们留下来的。何九江脸色深沉,这里明显是一道气槛,只要迈过这道槛,走不出百步,必定小命不保。他伸出右胳膊高举在空中,然后斜刺劈下,后面那几十人齐唰唰跳下马。
“拴马,步行!”何九江掷地有声,“幽明引护身,人不离香一尺。”
众人纷纷从包里请出一根三寸七分长的西域罽香,香身细若小指,密密麻麻镌着开山三十六路的符咒,正是憋宝何家人探洞定穴的“幽明引”。
但见何九江屈指一弹,几十簇火星子应声爆开,袅袅紫雾腾空而起却不离散,宛如百十条细鳞蛇蟒纠缠盘绕,愣是绞出个磨盘大小的香团,悬在头上三尺不散。星点赤色在烟瘴里游走出蜿蜒血线,眨眼工夫织成颗倒垂的血葫芦,葫芦口正指着北山坳。
“西梁八柱守八方,踩山盘路不沾霜!”何九江指诀一掐,数十杆幽明引齐齐荡开香灰。血雾霎时漫做三丈见方的猩红帐笼,裹住众人身形往北疾行。所过之处树影婆娑,枝叶被香火燎得噼啪作响,活脱脱一卷幽冥鬼军过境的阵仗。
几十人绕过一道蜈蚣背似的山弯,穿过一片嶙峋乱石堆,前方不远就看到了那三块一丈多高的巨石。岩面上爬满了疙瘩草,石缝里支棱着铁线藤,远远看着就像是三头锯了角的老蛟龙。
何九江抽着鼻孔一抬掌,身后碎步骤停。他双手平伸,向下压了压,身后众人迅速后退五步,呈扇面散开。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三块巨石,用手轻轻地将上面的尘土草叶拂掉,仔细地石面。石面上露出了精美的流岩曲线,像是无数个雨滴砸在水面上形成的一圈圈的小涟漪。这种石头是流纹岩,是火山喷发的岩浆快速冷凝形成的一块岩石。
何九江猫着腰蹭到三墩子怪石跟前,伸手抹开上头沾的草屑泥灰。指头肚儿刚挨上石皮子,就觉出滑溜溜的纹路——这石面上雕着层层叠叠的云水纹,活像暴雨点子砸在池塘里荡开的涟漪圈儿。
这种石头叫流纹岩,是火山喷发的岩浆快速冷凝形成的一种岩石。他拿掌心贴着石面来回搓弄,搓到三十几下时,掌根子底下突然冒热气。再使暗劲磨了西十几个来回,那石头竟烫得跟炭火似的。
这下子何九江心里有谱了——这三块流纹岩正是何家秘档中所说的火心石。说起这火心石的来历,比较玄乎。当初火山喷发时,如果在岩浆冷却的过程中意外包裹了地脉火精,经过亿万年的凝练后,石头芯子里就结出赤红似血的晶石髓,行里人管这叫“火髓”。而内部生有火髓的流纹岩则称为火心石。
火髓这东西有个特别之处,即便三九天摸着也不冰手,稍微搓两下能会发热烫手。早年间,也有大户人家拿它当暖手石使,寒冬腊月揣怀里跟揣个小火炉似的。
何九江收拢视线,细细端详那三块错落的巨石。天鼎石高耸阳纹隐现,地煞石倒扣碎石嶙峋布着卦象,人枢石恰嵌在两者中线交汇处——正暗合叶家的“三才闩”。 三才闩讲究天、地、人三才定位,天为君,地为臣,人为弼,用三种不同的镇物分别压住三处阵眼,扰乱阴阳,用于“封门”。在畜牲眼里,如见万丈高山,根本无法翻越,闩死洞口。里不出,外不进。
三块巨石的空隙处,一道殷红斑驳的血线如同散落的朱砂,蜿蜒着延伸向洞内。
何九江转身面对众人,右臂如鹰隼振翅般扬起,五指张开复攥拳捶在胸口,随后猛地横向挥开。
这个手势众人再熟悉不过,西十余条汉子默契地散成箭头阵型,各自从褡裢里掏出捆着三角铁坠的钢索。然后两人一组穿梭如织,拇指粗的铁索贴地半尺交错纵横,眨眼间织就一片寒光凛凛的钢网阵。钢丝在月光下泛着道道冷芒,正是何家专破大兽的“倒蹄阵”。
腥风打着旋从洞窟深处涌来,何九江俯身用手指在尚未干涸的血渍上蘸了蘸,然后提鼻子闻了闻,确认是人血后,喉头滚动,身体紧贴着洞壁,朝着洞内走去。
洞窟深处浊气闷得像灌铅的皮囊,每口吸进肺里的气都掺着兽栏底陈年积垢的腥臊。这味道何九江再熟悉不过——早年前在关东山的棺材沟,那头老天阉便带着同样的腐败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