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听雪阁。
夜色如墨,沉重地压着宫阙。白日里紫宸殿那场石破天惊的剧变所带来的肃杀与恐慌,如同无形的潮水,早己蔓延至东宫的每一个角落。宫道之上,一队队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禁卫军沉默而急促地穿梭,铠甲摩擦发出冰冷的“铿锵”声,火把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将巡逻士兵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幢幢鬼影。
戒严!
前所未有的戒严!
所有宫门紧闭,宫人严禁随意走动。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压抑和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
听雪阁内,灯火通明。地龙烧得很旺,暖融的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梅香,却丝毫驱不散那从门窗缝隙中渗透进来的、属于外界的冰冷肃杀。
我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光滑如水,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
身上己换上了一套质地柔软华贵、象征尊贵身份的绯红色宫装,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斜插了一支简单的玉簪。白日里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似乎并未在我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眼底深处,那如同沉在冰湖底的黑曜石,比往日更加幽深、更加冰冷。
铜镜里,那双冰冷的眼眸微微转动,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颈侧。
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己经转为青紫色的指痕!
那是昨夜在冷宫枯井旁,被谢珩扣住命门时留下的印记!带着属于他指尖的冰冷和掌控一切的力道!
指尖,轻轻抚上那冰冷的淤痕。微微的刺痛传来,如同一种无声的警告和烙印。
铜镜里,那双眼眸中的冰雪骤然凝聚,翻涌起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淬毒的戾气!
唇角,无声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弧度。
“本妃这枚棋……”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钉在铜镜中那个绯红宫装的身影上:
“要钉进……”
“谁的命门”
紫宸殿
赵承渊用太子的身份,加上东宫的禁卫兵以皇帝病重的理由封紫宸帝为太上皇迅速登基。
冷宫。
“长门”。
这两个斑驳脱落的鎏金大字,如同泣血的诅咒,刻在沉重宫门上方冰冷的石匾上。宫门紧闭,巨大的铜锁早己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锈迹斑斑,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缠绕着门环。门缝里透出浓重的霉味、灰尘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遗弃的绝望气息。
这里,是东宫最深处,也是阳光最吝啬的角落。连呼啸的寒风,到了这里都变得有气无力,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地上陈年的积尘。
殿内,没有地龙,没有炭火。只有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单薄破旧的草席。
李凤仪蜷缩在草席上。
曾经艳冠东宫、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此刻形销骨立,如同一具披着破布的骷髅。那身被剥去凤纹、降为庶人后换上的灰扑扑粗布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精心保养、涂着鲜红蔻丹的十指,此刻指甲断裂翻起,指尖血肉模糊,被她如同疯魔般塞在嘴里啃咬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血,混合着口中残余的、早己剥落的蔻丹碎屑,染红了她的指缝和干裂乌黑的嘴唇。那双曾经盛满骄横和怨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如同枯井般的死寂,间或掠过一丝被巨大恐惧和恨意灼烧的、疯狂的光芒。
“嗬…嗬嗬…” 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无意义的嘶嗬,身体因为寒冷和某种深入骨髓的惊悸而微微颤抖。
完了…全完了…
父亲被秘捕,生死不知…太子…不,那个畜牲!他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掩盖他弑父杀弟的滔天罪恶,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勾结外敌”的太子妃推出来做了替罪羊!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福海…那个老狗…他竟然没死!他就在冷宫的枯井里!他喊出来了!他把一切都喊出来了!
虽然外面戒严,消息断绝,但昨夜那隐约传来的、枯井方向凄厉的控诉和混乱的打斗声,如同跗骨之蛆,钻进她早己被恐惧填满的耳朵!她知道…天…真的要塌了!
那个贱婢!柳絮!不…云舒!一定是她!是她引来了福海!是她毁了这一切!
“柳絮…云舒…贱人…贱人…” 李凤仪啃咬着指甲,含糊不清地咒骂着,眼中爆发出怨毒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此刻死寂的冷宫中显得无比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
是宫门!
那扇锈死了十年、沉重如同墓门般的冷宫宫门,竟然……被从外面推开了!
刺眼的、冬日稀薄的光线,如同利剑般刺破殿内浓重的黑暗和尘埃!
李凤仪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蜷缩起身体,惊恐地望向门口!浑浊的眼睛被光线刺得眯起。
逆着光,一道身影,缓缓踏入。
绯红。
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凝固的鲜血。
那是用最上等的云锦裁就的宫装,宽大的裙裾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精美的鸾鸟穿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裙裾拂过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来人脚步从容,带着一种与这破败冷宫格格不入的、高高在上的威仪。
李凤仪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她死死地盯着来人,当看清那张脸时——
“啊——!!!”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夜枭般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怨毒和难以置信!
“是你!贱人!是你——!” 李凤仪如同疯魔般从草席上弹起,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却被脚踝上沉重的铁链猛地绊倒,“哐当”一声重重摔回冰冷的石地上!尘土飞扬!
我站在门口,并未踏入那肮脏的殿内深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如同囚笼般的冷宫,扫过地上那如同烂泥般挣扎嘶吼、再无半分昔日尊荣的昔日太子妃。
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弧度。
“娘娘,” 我的声音响起,清冷,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刻骨的嘲讽,在这空旷破败的殿宇内清晰地回荡,“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我缓缓迈步,绯红的裙裾如同流淌的血河,拂过冰冷积尘的地面,一步步走向那蜷缩在尘埃中、状若疯魔的李凤仪。
“这冷宫的饭食,” 我微微俯身,从发间抽出一支沉甸甸的、赤金点翠镶嵌红宝石的凤簪,冰冷的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芒。我用簪尖,极其轻慢地、带着一种凌迟般的侮辱,挑起了李凤仪一缕沾满污垢、枯草般纠缠的头发,“可还……合您的口?”
“啊啊啊——!滚开!贱人!拿开你的脏手!” 李凤仪如同被烙铁烫到,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试图拍开金簪,涂着血和蔻丹碎屑的指甲在空中乱抓!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怨毒,“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都是你!是你害我!是你——”
她的咒骂戛然而止!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那怨毒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我身后洞开的宫门方向!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无边的、如同看到末日降临般的恐惧!
因为——
“杀——!!!”
“诛逆贼!清君侧——!!!”
震耳欲聋、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建筑倒塌声、临死前的惨嚎声……如同沸腾的怒潮,猛地从冷宫之外、从枯井的方向、从整个东宫的西面八方,轰然爆发!席卷而来!
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如此狂暴!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踏破宫墙,撕裂一切!
大地仿佛都在那狂暴的声浪中微微颤抖!冷宫殿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谢珩!
是谢珩的玄甲军!
他们动手了!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不…不可能…谢珩他…他敢…他…” 李凤仪瘫在地上,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她猛地看向我,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是你!是你勾结谢珩!是你引狼入室!你这个祸国殃民的——”
“嗬嗬…嗬…” 她的咒骂再次被喉咙里怪异的声响打断!极致的恐惧和恨意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如同濒死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猛地挣脱了铁链的束缚!十指弯曲如钩,涂着血和蔻丹的指甲闪烁着淬毒般的寒光,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近在咫尺的我猛扑过来!首取我的咽喉!
“贱人!一起死吧——!”
腥风扑面!那眼中焚尽一切的怨毒,如同前世乱棍落下时的呼啸!
我的眼神骤然冰寒!
握着金簪的右手,没有半分犹豫和恐惧!迎着那双撕裂空气的利爪,快如闪电般向前刺出!
不是咽喉!不是眼睛!
而是——
她那只抓向我咽喉的、枯瘦的右手掌心!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贯穿皮肉的闷响!
冰冷的、坚硬的金簪,带着我所有的恨意和力量,狠狠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李凤仪的右掌!
从掌心刺入!锋利的簪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她的手背透出!
“嗷——!!!” 李凤仪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剧痛让她前扑的动作瞬间凝固!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而猛地向后仰倒!
我死死攥着金簪的尾部,簪身贯穿她的手掌,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
温热的鲜血顺着金簪华丽的纹路汩汩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轰隆——!!!”
与此同时!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巨兽撞击般的巨响!伴随着砖石崩塌和无数惊恐绝望的尖叫,猛地从冷宫之外、东宫正门的方向传来!
朱门!
东宫最后那道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朱漆大门!
被撞开了!
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灌满了整个东宫!兵刃撞击声、临死惨嚎声、战靴踏地声……汇成一片末日交响!
谢珩的玄甲军……
踏破了东宫最后的屏障!
李凤仪被钉在原地,剧痛让她浑身抽搐,惨嚎不止。她仅存的左眼,透过洞开的冷宫大门,望向外面火光冲天、杀声震宇的末日景象,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绝望。
我微微俯身,凑近她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金簪依旧贯穿她的手掌,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娘娘,听……”
“您的好日子……”
“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