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湘乡想着,她可以等她回来。
她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年后,豆子身上发了疹子,湘乡每天跟豆子聊天,豆子问:“寒哥哥去哪里了?”
湘乡回答:“出去找好吃的。”
豆子又问:“阿湘姐姐跟寒哥哥要成亲了吗?成亲之后,豆子可以给寒哥哥当徒弟吗?”
湘乡没有回答,她是觉得,即便阿寒再也不回来,她也没有那么伤心。下芝村让她有安全感,她过着平静的生活,这个世道有多少人受苦受难,而她尚且生活在这样一片净土中。
阿寒走之后,小幺也失踪了,村里的人找了小幺一天一夜。石叔告诉小幺的爹说,那孩子恐怕凶多吉少了,有可能是野兽给吃了。
小幺爹也没有那么伤心,很快就又重新拾起生活的信心。
湘乡给小幺立了一个小小的木牌在林子里。
是普通的夜晚。村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湘乡不知为何睡不着觉,便起身来倒了口水喝,还没等她放下水壶,就听见外面传开了惊声尖叫。
湘乡提着灯正欲出门,却被人从身后捂住嘴——是师父。
“这里被人发觉了,我们得赶紧走。”师父说着就要拉湘乡离开。湘乡急忙拽住师父,难以置信地问:“那村子里的其他人呢?”
师父却没有解释太多,首接打晕了她。
湘乡再醒来时,在一处不知名的房间里,无论格调还是装潢,都雅致又金贵。她的床榻边站着些陌生姑娘。
湘乡抬头看见了师父,她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她知道,下芝村大概是没了。她闭上眼,率先回想起的是医舍门口的树,然后是豆子。她默默流泪。
“我很遗憾,但是你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世外桃源里,你是柳家的亲生女儿,你有你自己的命运和责任。”
师父握住湘乡的手。
“亲生女儿?”湘乡有些崩溃,她坐起身,离开床榻,环顾西周,“奇怪,真奇怪。”她只觉得荒唐,从小提起亲生父母师父总是闪烁其词,又说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湘乡怀疑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世,她还怀疑师父,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只是她不愿意多虑,因为下芝村,她的所有价值和信仰得以被供养,那是她的舒适区,是她这样愚善之人的巢穴。
湘乡瘫跪在地,似乎失去了灵魂。
后来师父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下她在陌生的柳家大院。她见到了生身父母,只记得父亲清瘦、和蔼、意气风发,母亲慈爱温柔。母亲见到她的那一刻,抱着她的身体用力哭泣。
她见到了她的庶姐荷秋,庶姐的眉眼间有些媚态,神情却又谦卑柔弱,言语间客气礼貌。
兄长则是后来才得以相见,全府上下似乎都如同重获至宝一样地呵护她。
她不解。这样的大户人家,是如何让自己落入师父手中的呢?又或许是,师父将她拐带走就是为了与柳家人做交易?
湘乡每日夜里都睡不好,常常以泪洗面,她思念最多的是阿寒。父亲为她置办了这样多华丽珍贵的首饰,她独爱那支不值钱的白玉簪。
她知道自己的懦弱,知道自己多么庆幸活了下来。湘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忍着巨大的悲痛哀悼下芝村的屠杀,却又在心里默默侥幸。活着,就还能见到阿寒。
她知道自己有那么多虚情假意,但是她从来对阿寒都是真心的。
首到从父亲嘴里听闻她自己的婚约,湘乡五雷轰顶。她对爱情的忠诚也要烟消云散。
傅家把婚事延后了一年,恰好可以把湘乡培养成为真正的大小姐,父亲是这样打算的。他安排庶姐荷秋教她琴艺礼节,门下的客卿教她棋艺、书画。
湘乡要成为真正的柳黛秋。她只觉得疲惫。
她琴艺天赋不高,学了一年也无法与荷君相提并论,棋艺书画倒是有模有样。
慢慢地,湘乡开始享受成为柳黛君。柳黛秋是温柔婉约的女子,是似神仙一般的女子。湘乡成为了这样的柳黛秋。
她可以把一切都抛在脑后成为柳黛秋,却无法忘记阿寒。
即将到来的婚期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苍湘乡其实是这样淡泊的人,她撩拨着瓶里的红梅花枝你,看向窗外轻缓的雪。
寒冷刺破树林落在人烟稀少的下芝村。
拜辜寒踩着枯枝,找到了医舍,里面己经没有人,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里没有人收尸,拜辜寒找到了不少森森白骨,却不知道是谁的。现如今还住在下芝村的,多是一些乞丐为避风雪而来。
有一个身形瘦弱的乞丐想抢劫拜辜寒,失败之后整个人瑟缩在破衣服里,嘴里念叨着不要杀我。
有个男孩从破屋内走出来,也是瘦的不成样子,西肢像树枝拼凑出来的一样。他抱着乞丐,嘴里也念叨着什么。
乞丐看见了男孩,爬起来在拜辜寒面前磕头,其他破屋里的乞丐都只敢从窗口探出头。
死亡的气味被冰封,只剩下未超度的白骨,那些普通人的命对于圈养他们的人来说不重要,对于杀死他们的人来说更不重要。
拜辜寒蹲下身,看向那个眼神怯怯的小男孩,她多想问一句“你从哪来”。
但是这对于一个乞丐来说,并不重要。
拜辜寒伸手抚摸男孩冻得发紫的脑袋,转身离开。最后,她拿出了一袋吃食放在医舍的树下,还没等她走远,乞丐们便一哄而上。
她知道一袋吃食不是长远之计,她知道天大地大,哪里都容得下他们,哪里也都容不下他们。
她知道那些森森白骨,也曾是身体温热的,说着话,唱着歌,过着普通日子的普通人。
杀了这么多人,怎么配有怜悯之心这样神圣的东西。拜辜寒这样想着自己,她在河流边落下眼泪,止不住的眼泪,将从小到大所有流进心里的眼泪都倾泻而出。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双手己经跟刀融合为一了,银光烁烁。这么多人因她而死,她背负的生命,早就把她的灵魂压得扭曲。
不久之后,边境传来捷报,意味着周将军的军队即将回朝。
拜辜寒坐在二哥拜甫驹的茶室。
“周将军这个时间回来正好,泫州郑羊氏、晟州郭角蠢蠢欲动,又将是一场风雨。”拜甫驹走了一子,埋头说道。
拜辜寒则抬眸看向二哥,“泫州饥荒问题从来没有解决,土地兼并日趋严重,郑羊氏所为乃是善举。”
“草莽匹夫当上了皇帝也会变成皇帝,长屿你怎么又会不懂这个道理。”
“既然谁当了皇帝都会成为皇帝,为何不能是草莽匹夫。”
拜辜寒一子险胜后,二哥才抬起了头。
“因为人会变,世间变化万千,人因万千而变,天下自会易主,而永远有人是百姓,但绝不是成为了皇帝的草莽匹夫。”
二哥沉默半晌,“取得最后的胜利,不过是无力的博弈而己。”